服侍過楚南喝完燕窩粥後,玲瓏照例伺候他沐浴更衣。自流星身亡,楚南身邊的近身侍女就剩下玲瓏一人,道別時崢嶸見她神色鬱郁,眉宇間頗具憔悴,知她還在爲流星之死神傷,想要安慰幾句,又擔心會勾起楚南的心緒,便就朝流星望了一眼,微微一笑示意。換了過去,玲瓏都是不愛搭理她的,但這次玲瓏卻向她回以微笑,雖然那笑容有些勉強,但已足夠讓崢嶸感到心安。
崢嶸走後,楚南換上一身質地柔白的絲綢寢衣,玲瓏整理好被鋪,垂眉說道:“天色不早了,殿下休息吧。”
“玲瓏。”楚南喚了她一聲,玲瓏身影一頓,神色裡出現一絲惶恐。楚南瞧見她那唯唯諾諾的神情,愈發覺得不忍,聲音也不禁低柔下來:“流星的事已經過去了,本王知道你們姐妹情深,但事已至此,本王希望你能儘快走出來,將來的日子還長着,不要沉湎過去,而忽略了現在和未來。”
“殿下……”過去在蜀國的時候,楚南雖然信賴玲瓏她們,但因性子清高孤傲,平日都是冷冷淡淡的,甚少有如此溫和的時候,玲瓏聞言便紅了眼眶,一滴清淚懸在眼角。
“本王明白你的心情,這攬星殿之外,不知道有多少眼睛在盯着看着,我們既然到了鄭國,就應該守望相助,相互扶持。崢嶸,本王希望你能放下成見,繼續陪本王走完今後的路。”楚南本只是想安慰她幾句,但說着說着,也不禁動容。這些人,都是千里迢迢背井離鄉陪伴他來鄭國的,他怎能辜負這片心意。
那淚從玲瓏的臉龐滾落,她雙膝一曲,朝楚南跪將下來:“殿下,奴婢知錯了,從今往後,奴婢必會一心一意服侍殿下,不會再無事生非。”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楚南伸手將她扶起,欣慰地說道。
今夜月色猶好,清風徐徐,星辰漫天,崢嶸坐在鏡前準備松下髮髻,木棉見狀便上前說道:“姐姐手上的傷還未見好,便由我來吧。”
崢嶸微微一笑,透過銅鏡看見木棉溫柔的替她解開發髻,拿了篦子梳理那一頭長髮。崢嶸的頭髮生的很美,又黑又亮,猶如墨緞,散披在身後,在燈影下順滑光澤。木棉細心的梳理着,感嘆地說道:“在王府的時候,我便是這樣每天給姐姐篦頭呢。”
“嗯,你梳的髮髻總是特別精緻。”想起過去的事,崢嶸臉上也不坐露出笑容。
“那以後我天天給姐姐梳頭,好不好?”木棉說道。
“我們如今都是楚南殿下的侍女,再叫你伺候我,豈不亂了尊卑?”崢嶸拉住她的手,擡臉說道,“不過這幾日估計都得讓你替我梳髻了,你可不覺得麻煩。”
“姐姐說什麼呢!”木棉假裝慎怒地輕推她一把,兩人相視一笑,情義可見一般。木棉想起宮中的傳言,神情微頓,猶豫着問:“姐姐,宮中傳言的事,你都聽說了嗎?”
“即是傳言,又何必去相信?一人嘴裡說出的話,到了另一個嘴裡,便都悉數變了樣,流言蜚語,最是傷人,不聽也罷。”崢嶸淡淡地說道。
“但是……但是宮裡都在說姐姐要被皇上賜婚給北靜王了!”木棉想起白天時東方玄送崢嶸回來時盡心看護的樣子,心下不禁疑惑起來,“姐姐,這件事也是謠言嗎?”
崢嶸沉默下來。她不知道該如何向木棉解釋事情的經過,若說它是假的,東方玄確實說了相同的話,但若說它是真的,就算宣遠帝當真賜婚,她寧可挫骨揚灰,也不會嫁予東方玄爲妻。崢嶸纖細如玉的手指不自覺握起,指尖傳來生生的疼痛,令她的眸色冷了下來:“木棉,東方玄與我蜀國的仇恨,你應當清楚,這件事以後不許再說了。”
“可是事關姐姐的名節,怎麼能就任由他們詆譭?”木棉見崢嶸態度堅決,便知此事毫無轉旋餘地。但崢嶸畢竟尚待字閨中,現下宮中謠言四起,對一個女兒家來說,實在有損名節。
“他們愛說,便由得他們去說吧,身正之人,又何需懼怕影斜?”崢嶸平靜地說道。暴室一難,已讓她的性子比過去更加沉穩,即便面對東方玄,也不會再像以前那般衝動。但這並不代表舊日仇恨在她心中稍減,只是因爲,埋得越深,越記得越深,那一樁樁一幕幕,她至死不忘。
木棉雖然心中氣惱,但嘴長在別人身上,她也無可耐何,只得嘆了一聲,說道:“那姐姐早些休息吧,養好身子纔是眼下最要緊的事。”
“這些話勿要在殿下面前提起,免得叫殿下憂心。”崢嶸提醒道。
“姐姐放心,我有分寸的。”木棉攙扶住崢嶸手臂,但見那指上的傷痕依舊清晰,皺眉擔憂道:“也不知這傷會不會留下疤痕,改明兒我去御醫院問問沈太醫,討要些消痕去疤的藥來。”
“沈太醫三個字從她嘴裡說說,便彷彿碧柳拂水一般,帶着絲絲柔軟與漣漪,崢嶸自小與她一起長大,哪能聽不出來,一雙明眸朝木棉望來:“你與他似乎相處的不錯。”
“姐姐有所不知,那日我去亂葬崗查看容篤篤的屍體,遇到皇后的人上來抓我,便是那沈太醫暗中相助,才叫我逃過一劫。”提及此事,木棉心中仍是感激,臉頰上浮起兩朵紅雲,瞧見崢嶸那似笑非笑的神情,便忙將目光避開,“姐姐這般瞧我做什麼,我臉上又沒開花。”
“臉上雖沒開花,心中卻已經開了。”崢嶸伸出一根如玉的手指戳在木棉心口,調笑地說道。
“姐姐莫要再取笑我了!我……我只是感激他罷了!”木棉忙要解釋,可解釋越臉紅,那神情愈發不自在起來。
崢嶸自是清楚以沈雲朝的人品,確實是一個值得託付終身的人,但他身爲鄭國貴族,與木棉來說太過遙不可及,若當真傾心相許,又豈能少得了一般心痛與折磨?即便不論此事,單就沈雲朝而言,他也未必就會對木棉上心。在崢嶸心裡,木棉自然是極好的,性子活絡,生得雖不是一等一的美人,但眉清目秀,頗具英氣,與尋常扭扭捏捏的女兒家大爲不同,但她倘若知道那夜沈雲朝出現在亂葬崗的原因是受東方玄所託,又會做何感想?
崢嶸看見木棉眼底的羞澀,那般動人的小女兒情態,是世上最美的表情,她又怎忍心拆穿?只得微嘆一聲,旁敲側擊地說道:“沈雲朝乃是鄭國一等貴族瑞賢王的外孫,我們如今寄人籬下,事事還得多加小心。”
木棉心思通透,經崢嶸一點撥,心下便已瞭然,眼神微微一黯,說道:“姐姐,我知道的,我……我從未奢求過什麼,只要能遠遠瞧見他幾次,便心滿意足了。”
這樣卑微的心思,崢嶸又哪裡忍心再說什麼,便牽住她的手,輕輕拍了一拍。窗外夜色深沉,月光輕柔的鋪在地面,兩個年輕的女孩兒在寂靜中沉沉睡去。
東方玄再次出征,他身着玄色戰袍,騎白色高頭駿馬,在晨陽初開的卯時三刻,在百姓的夾道迎送之下,押送糧草赴往隨國。東方玄聽見送行的戰鼓聲,回頭望向那巍峨的城牆,幾道人影在晨光下若隱若現,他彷彿看見那魂牽夢縈的人兒便在其中,朝他微笑揮手。
然而,那終究只是一場幻覺。
東方玄自嘲一笑,他縱橫沙場近十載,最終卻還是輸在了,那道倔強清冷的目光下。
攬星殿裡,崢嶸聽到那如雷的戰鼓聲,那是出征前用來鼓舞人心的儀式,鼓聲越大,代表朝堂越注重這場戰事。皇宮離城門這般遙遠的距離,卻還是擋住鼓聲的傳來,可想而知,東方玄這次出征,被寄予了多麼大的期望。
——隨國之戰,你是希望我凱旋歸來,還是希望我戰死沙場?
這狷狂蠱惑的聲音在崢嶸耳邊響起,像一柄尖刀紮在崢嶸心頭,每每想起,便是生生的疼痛。隨國素來驍勇善戰,這場戰役,不管誰輸誰贏,都將是一場生靈塗炭的災難。論國仇,崢嶸自是希望鄭國失敗而歸,如此,不但挫了鄭國的囂張氣焰,也能讓與隨國相鄰的蜀國得到一絲喘息機會。論家恨,失去至親至愛的苦痛,從來不曾在崢嶸心裡減少分毫,她又會希望看見東方玄凱旋而歸,看見隨國再多了像她這般爲復仇而活的人?
既然如此,爲何她無法拔去紮在心頭的那柄尖刀,做一個真正無情無義的人?
倘若恨意決絕,爲何她還會覺得痛疼?
崢嶸站在院中,聽那鼓聲漸漸消失,碧空無雲,似乎是個充滿祥瑞的兆頭,然而崢嶸的心,卻像這院落裡被風吹亂的落葉一般飄零。
滿公公的聲音自身後響起:“姑娘,天冷了,該爲自己添些衣裳了。”按官職,崢嶸和他屬於同品級,但因爲崢嶸身份與衆不同,平日裡,滿公公都喚她一聲姑娘,以示尊重。
滿公公的話,似是而非,崢嶸怔了片刻,漸漸明白過來他話中所指。冬天馬上要來了,他們有驚無險的渡過了秋,即將要迎來更加嚴寒的冬,冷風如刀,人亦如刀,豈能坐以待斃,任人魚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