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崢嶸她們面前,楚南是最覺得安心的,他不用端着架子自稱“本王”,不用在意繁文縟節,更不用處處提防戒備,見到她們鬥嘴,楚南露出會心的笑意:“聽雅風說,木棉最近常常在做女工,莫不是真轉了性子?”
木棉羞得滿臉通紅:“殿下怎麼也跟姐姐一塊來笑話我!”說罷便捂臉跑到一邊去,若着崢嶸與楚南相視莞爾一笑。崢嶸問道:“殿下,那首曲子真如木棉所說得那般使人心傷嗎?”
“初聞時倒不甚覺得,但越往後去,卻越是悲慼。太子殿下聽我與樂師奏完之後,沉默了許久,那模樣便是我這個局外人瞧了,都覺得不甚忍心。”楚南嘆氣說道,“自東山圍場歸來之後,太子殿下的身體一直不見好,病症反反覆覆的,人也消瘦了許多。”
“那曲子可有名字?”崢嶸隱隱猜到了些許,問道。
“太子殿下說此曲作於冬雪素裹、百梅盛開之際,便喚作折梅曲。”楚南道,“永寧宮中遍植梅花,想來他也是個愛梅惜梅之人。”
崢嶸腦海裡浮現那道清冷若華的身影,淡淡含愁的明眸似夜晚照在冬雪上的月光,盡是難以疏解的苦楚。那株本應遺世獨立的白梅,卻被霸權生生囚禁在這深宮裡面,蹉跎歲月,消磨時光,再美好的風姿,也在這無邊寂寞中逐漸黯淡。折梅,折的是梅,可失去的,卻是心。這二人,卻將心都在了留十年前,誰也不願收回,相距不過短短距離,卻已經是咫尺天涯。相見若平添傷痛,不如不見,可見不見,仍要時時掛念,這便是情,最折磨人的情。
崢嶸忍不住嘆氣一塊,在楚南瞧出端倪之前斂起神色,故作尋常說道:“太子殿下精通音律,便是置身事外之人也能感同身受,着實叫人佩服。”
楚南點了點頭,拿起桌上的蓋茶輕抿了口茶水,才擡眼問道:“崢嶸,範大人那邊可有要事交待?”
“範大人帶來了太后的口諭,說大蜀現今一切都好,叫殿下稍安勿躁,靜待時機成熟。”崢嶸掠過原由,只揀了結果說。
“時機?何爲時機?”也許是這話聽着太過輕描淡寫,楚南不禁有些不耐起來。
“殿下且仔細想一想,大蜀在戰亂之後必要有一段休養生息的過程,太后運籌帷幄,定可協助大王重振國力,而這時機,指得便是朝綱穩定之時,便是殿下反撲之日。”崢嶸字字珠璣,緩緩道來,“若朝綱不穩,如何推陳出新?若朝綱不穩,如何讓百家安居樂業?殿下留在鄭國當質子,可領鄭國對我大蜀疏於防範,而大蜀境內,只有太后與大王籌謀一切。太后的意思,便是讓殿下蓄勢待發,如此纔有反敗爲勝之機。”
“這不就是叫我繼續忍耐下去嗎?”來到鄭國已有大半年時間,從烈日炎炎的盛夏到現在寒風獵獵的嚴冬,楚南總是在等待這個所謂的時機。他以爲,範源的到來會改變許多事,卻沒想到依舊還是讓他等待。
等待,實在太過難熬,尤其是在危機四伏的鄭國,他不知道前面會有什麼危險在等着,又有哪些豺狼虎豹在埋伏,多留一天,對他,對崢嶸,都是多一分危險。楚南可以忽略自身安危,但無論如何,他都不能不在意崢嶸,他希望她能離開這個豺狼虎穴,平平安安回去大蜀。可……鄭國皇宮裡只剩下他的話,他又如何有熬過這無邊黑夜?
而崢嶸並不瞭解他的心思,只他當是耐不住寂寞纔開始煩燥,便好言勸道:“殿下,我們將來要走的路,並非一朝一夕可以完成,倘若沒有名正言順的話,就算殿下強行回到大蜀,也無法繼承王位。我知道殿下心裡着急,希望可以早些回去孝順太后與大王,但是殿下要明白,大蜀現在是鄭國的屬地,若想成爲一國之君,須得經由宣遠帝御旨恩准纔可,所以殿下所要等待的,還有當皇上的旨意。”
一國之君……
是呀,他未來的命運是走上仁德治國之路,而非爲兒女情長所牽絆,因爲,唯有真正強大的國力,才能保護想要保護的人。
楚南腦海裡忽然浮現那一日與東方玄在園中偶是時,他那句不可一世的話——你輸,是因爲你不夠強,這天下,唯有強者,才能立於不敗之地。這幾個人轟然進入腦海,讓楚南燥亂的心頭陡然安靜下來,他現在還太弱小,無法保護任何人,所以唯有像崢嶸所說得那樣靜待時機,纔是唯一的上上之策。
“崢嶸,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楚南深深吐了一口氣,擡眼說道:“我會按你的話去做,但是,也有另一件事希望你可以應允我。”
“殿下請說。”崢嶸心下稍寬,說道。
“萬壽節這後,我希望你能教我習武。”楚南認真地說。
崢嶸神情一怔,據她所說,在大蜀的時候楚南便就不喜歡這些舞刀弄槍之事,因爲他是次子,瑞雲王后也寬懈許多,學可不學,全憑他高興去。習武乃是長遠之事,並非一朝一夕就可打下根基,楚南的身體素來纖弱,並不適宜練舞,而且,他爲何會突然提出這個要求?崢嶸心下訝異,卻也未在臉上露出分毫,只笑着問道:“殿下是想要強身健體呢?”
“我知道自己現在還不能獨擋一面,在東山圍場之時我險些害你丟了性命,這樣的事我不想發生第二次。崢嶸,就算我不能幫你,也不想再成爲你的拖累。”楚南看着站於眼前的玄衣女子,彷彿又看見在圍場時她那決絕離去的眼神,就因爲他的疏忽,險些害她丟了性命,他絕不能再讓這樣的事發生,絕對不能!
崢嶸心下觸動,低低嘆息一聲,說道:“殿下,你爲君,我爲臣,臣護君身,乃是理所當然之事,你不必介懷的……”
“胡說!胡說!”楚南大聲打斷她的話,言辭懇切,“你是女子,我是男子,男子保護女子纔是最天經地義的事!”
縱然他年幼,縱然他還有許多事無法做到,但是,至少他要擔起一個男子應負的責任,那就是,保護自己心愛的女子。然而,他所不知道的卻是,這種真情流露,對崢嶸來說恰恰就是最不堪面對的事,她待他,從來就只有君臣之義,姐弟之情,卻也無法阻止少年心中無時無刻不在滋長的思戀。
崢嶸垂下眼眸,迴避那熱烈的眼神,說道:“殿下想要習武健身,乃是好事,王振與羅祥的身手不輸於我,待萬壽節過後,我自會請滿公公加以安排。”
楚南苦笑了一聲,果然,還是這樣……可到底,他仍不忍心叫她爲難。
“如此也好。”楚南已收起前一刻的激動,淡淡的吐出這四個字。崢嶸鬆了口氣,行了退禮道:“快到午膳了,我先去小廚房瞧瞧。”
楚南目送那道纖細身影走出殿門,消失在廊下,心中苦澀更甚。
過去,他就比不上太子楚堯,現在良人已去,他又如何能再讓那平靜如鏡的心湖重新再泛起波瀾,或許,這注定只能是一場無疾而終的思戀……
三日後,萬壽節如期舉行,皇宮內內外外早已張燈結綵,妍麗的花朵將每一座宮殿與院落都裝飾成花團錦簇之地,辰時一刻,乃是賀壽之良時,各皇子、質子與六國使臣一同候在聖元殿後,等着宣遠帝宣召。
聖元殿外,一百八下個漢白玉臺階在晨陽映照下熠熠生輝,手持武器身着鎧甲的御林軍威風凜凜站在門前,身着華裝的皇子、質子,還有各國使臣,皆是屏氣凝神,沉默不語。崢嶸站於楚南身側,視線不動聲色的掃過周圍,落在範源身上,範源也正向她望來,兩人目光相遇,皆微笑地點了點頭。這不經意的動作落在東方明眼裡,使得他嘴角綻開一抹充滿譏諷的笑意。候天吉依舊像過去那般束手束腳的站着,連那樑國來的使臣都不太搭理他,唯有樑子華,時不時向他投去關切地眼神。
太子東方平站到隊列首位,身穿一件明黃色五龍錦袍,墨髮束以金色嵌瑪瑙石高冠,身形挺拔,頗具威儀,但那面色卻依舊十分蒼白。東方城站於他旁邊,此人雖自私狹隘,對東方平卻還是實打實的兄情之情,見他時不時掩面輕咳,面上更多了幾分擔憂。東方鴛依舊那一臉溫和的笑容,眼睛有意無意在周圍轉過,不管遇上誰的視線,都是親切一笑,倒叫魯玉昌與龐弘揚二人受寵若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