崢嶸那話原本是想讓東方玄知難而退,但聽他短短一句話盡是嘲弄之意,絲毫不將御林軍放在眼裡,又或許說,他不放在眼裡的人,是宣遠帝。
普天下任何一國的皇子,爲爭權奪位,哪一個不是對君主曲迎奉迎,爲何東方玄偏就如此冷淡?他倘若無意權位,又爲何要領兵東征西討?記得那一日在北靜王府,沈雲朝曾經說過東方玄有他不得不爲之的苦衷,莫非是真的嗎?
崢嶸不禁擡頭向他望了一眼,但見他冷峻的面容在冬日陽光下似花不開的冰雪,深邃黑眸波瀾不驚,絲毫沒有對剛纔的大不敬之語有任何悔意。東方玄看見那雙剪水秋瞳裡的一絲探究,一步步向那立於百花中的清麗女子走去。崢嶸猛然回過神,匆匆將視線移開,說道:“王爺身份尊貴,攬星殿的安危便不勞王爺費心,若王爺將這些話說於皇上聽,皇上必會龍心大悅。”
“你信也罷,不信也罷,我要做的事,沒有人可以攔得住。”東方玄邪魅地笑起來,“郡主殿下,若沒有我的幫助,你想做的事,不可能會成功。”
“我現在只想回到攬星殿,王爺可否放我通行?”崢嶸始終於他保持數步遠的距離,不願再讓他靠近一步。東方玄倒也不爲難她,側身讓出道路。崢嶸猶豫片刻,舉步走了過去,只是短短几步,卻讓她在經過東方玄身邊時,心跳驟然加快。那高大俊挺的男子,是她此生最大的劫,她用盡了所有方法,卻總是無法從他掌心逃脫。
但是這一次,東方玄沒有攔住她,望着那道匆匆遠去的背景,他嘴角那抹笑意愈發深沉起來,因爲他知道,她來找他的那一天,很快就會到來。
崢嶸匆匆回到攬星殿裡,宮女悠兒說方纔太子差人請了楚南殿下前去永寧宮,因着崢嶸和滿公公都不在,便喚了雅風陪伴同行。自上次楚南在永寧宮吹奏簫勻後,素愛絲竹之音的東方平便時常喚他前去永寧宮作伴,太子素來仁厚,崢嶸對此倒不甚擔心,便點了點頭,徑直去尋滿公公。
滿公公在送崢嶸去平陽殿後,又繞道去了一趟湘春苑,也是剛剛纔回到攬星殿裡,此刻正坐在房中喝茶休憩,素來和藹的臉上亦有幾分鬱結之色,連連嘆了數口氣。崢嶸敲門而進,滿公公起身相迎,崢嶸訝異地問道:“公公爲何在此嘆氣?”
“萬壽節之上,那九名蜀女怕是都不中用了。”滿公公搖頭道。
“莫不是她們出了何事?”崢嶸心中一驚,她這段時間忙於照料楚南,已有許久沒有再去湘春苑。
“人倒是沒事,便就是窩裡鬥,誰也不肯服誰。”滿公公很是無奈地說道,“那幾個蜀女原還肯聽林姑娘的話,雖說這位林姑娘並非善類,但好歹能壓得住她們,但自香貴人得寵後,她們愈發覺得是林姑娘妨礙她們的前程,休說一同練舞,便只是站在一起,都能吵鬧起來。”
“咱們都已經盡力了,既然她們不肯上進,公公,往後咱們也不必再去費這麼份心。”崢嶸知道自己不能再姑息心軟下去,“若讓她們這副模樣去了萬壽節,恐怕只會叫我大蜀顏面無光,由着她們去吧。”
滿公公早就知道林薇兒等人萬萬不能派上用場,因着崢嶸這層關係,他也唯有冒險一試。這次去湘春苑,他前卻還沒有進門,便已經聽見裡面一片爭吵之聲,明明都是從蜀國精挑細選出來的女子,卻偏個個如市井潑婦一般撕打,舞衣被扯得七零八落,幾名年輕樂師在旁瞧見了,那臉色都紅到脖子根去了。這般沒有教養不識體統之人,如何能代表大蜀前去爲宣遠帝賀壽,若是由着她們,還不知會惹出什麼禍端來。在回攬星殿的路上,滿公公便在心裡琢磨如何與崢嶸商議換下她們,他心裡擔憂崢嶸心軟,或許會顧念她們千里迢迢而來之情,再次網開一面,卻沒想到,崢嶸原遠他所想的要堅決。
“姑娘似乎變了許多。”滿公公望着那張冷靜的秀臉,感嘆地說道。
“發生了這許多變故,我自不能再向過去那樣優柔寡斷,滿公公,以後還望你能多加提點,崢嶸必定會謹記在心。”崢嶸謙卑地說道。
滿公公欣慰道:“姑娘能有這份決心,乃是大蜀之福,殿下之福啊。”
崢嶸警惕地看了一眼周圍,確定沒有隔牆之耳後,才道:“我有一件要事想與公公相商。”見她神情凝重,滿公公便已猜到些許:“莫不是與範大人有關?”
崢嶸點了一點頭,刻意壓低聲音,將範源所說之事一五一十轉告給滿公公。滿公公愈聽愈是眉頭緊鎖,那面色逐漸凝重起來:“那三殿下居然敢行如此大逆不到之事!”
“此事事關重大,崢嶸尚不知如何是好,還請公公定奪。”論及這些權位之爭,自沒有人比得過在侍候了三朝大蜀國君的滿公公看得通透,崢嶸知道現在攬星殿裡唯一能出得了主意的,也只有滿公公。
滿公公辭官歸隱之時,楚明西仍是年幼,便已十分爭強好勝,處處都要爭個第一,過去這十多年時間,他不但變本加厲,還罔顧親倫,意圖把持朝政,早犯下滔天大罪。蜀王楚衍自城破那日起,便萎靡不振,想那楚明西就是抓住這個空當趁虛而入。董太后憂心外患,獨獨忽視了身邊顆毒瘤,她約莫也沒有想到,在蜀國這多事之秋,第一個將它推入火坑的人,會是自己的親孫子。
“按範大人所說,那三皇子的勢力恐怕早已遍佈朝廷內外,楚南殿下即便現在趕回去,也只會自投羅網,所以此事萬萬不能告訴他。”滿公公沉着說道。
崢嶸點點頭,這也正是她想了一路的決定。
“太后雖被軟禁,但仍有辦法讓範大人做爲使臣來到鄭國,我想這朝中必定還有許多真心護主之人。”
“姑娘說得不錯,董太后歷經三朝,輔佐過三位君主,什麼風浪沒有見過,恐怕連軟禁之事,都是董太后爲叫三皇子放鬆戒備的權宜之計。”滿公公篤定地說道。他素來敬重董太后,以董太后運籌帷幄、雷厲風行的手段,不會任由楚明由爲非作歹下去。
在回來的路上崢嶸也想過這個可能性,就算董太后之前沒有察覺出楚明西的意圖,在東窗事發之後,她絕不會就這樣任人擺佈。董太后能在四面楚歌的環境下將幼子楚衍扶上王位,並保蜀國數十年國運昌隆,怎會輸在一個黃口小兒手上?恐怕正如滿公公所說得那樣,這只是一個權宜之計!
“如此倒可保證了太后與大王的安危,三皇子便是膽大包天,也不敢在現下關心弒君奪位!”滿公公說道,“只要有楚南殿下在跟前,他就沒有繼承王位的權位,所以,他第一個想要除去的人,就是楚南殿下。”
“公公是說……三皇子雖應允了範大人爲使臣,但也有可能在隨從中別外安排了殺手?”崢嶸臉色一變,她並未見到與範源同行的兵士,但以楚明西善妒多疑的性格,他肯定在這其中安插了自己親信之人。
“現下已到了草木皆兵之時,崢嶸姑娘,殿下能不能渡過這個難關,唯有靠我們了。”滿公公一雙笑眼裡精光四射,盡是凝重之意,再也沒有了先前可親的模樣。崢嶸明眸微垂,覆上一層冷色:“我就處粉身碎身,也要保護殿下的安全!”
“萬壽節在即,我們暫且按兵不動,等範大人回去蜀國與太后商議後,我們再行決定下一棋子該怎麼走。”滿公公擡手擺了一個落子的姿勢,望着崢嶸堅決地說道。崢嶸點了一點頭,正欲開口說話,忽聽院中傳來悠兒清脆的聲音:“殿下回來了!”
崢嶸心中一驚,與滿公公對視一眼,皆已看懂對方眼中的神色。崢嶸理了理儀容,向屋外走去,楚南正由雅風與木棉陪伴着走進殿裡,墨色狐裘披風隨腳風起伏,脖上一圈狐毛幾乎要遮住半張臉龐,一雙晶瑩剔透的眸子在望進崢嶸後不禁面上一喜,邊向她走去邊問道:“崢嶸,範大人那裡可還順利?”
“勞殿下掛憂,範大人一切安好。”崢嶸淡笑說道。
楚南左右看了一眼,只當身在室外崢嶸不好多言,便道:“本王有些餓了,雅風,你去吩咐小廚房煮些吃食過來。”
“奴婢遵命。”雅風恭敬應了一聲,快步向小廚房走去。崢嶸和木棉陪着楚南迴到殿裡,除了她們幾個人,楚南的寢殿素來是不許其餘宮人進入的,饒是頗受重用的悠用,也只能遠遠守在院中聽候差遺。崢嶸解下楚南身上的狐裘披風遞給木棉,笑着問道:“殿下,太子今日喚你過去有何吩咐?”
“太子喜愛笙樂,新作了一曲,叫我以簫聲和之,瞧瞧效果。”楚南坐在榻上就着木棉的手喝了口熱茶,才說道。
“那曲子聽倒是好聽,就是越聽這心裡越覺得難受,我這會心裡都還是堵堵的呢。”木棉素來心直口快,見沒有外人在,便無所顧忌地插話道。崢嶸聽了不禁覺得新奇,問道:“是什麼曲子竟能讓我們從不懂笙樂的木棉都能生出共鳴來,我倒有些好奇了。”
木棉聽得臉上一燥,說道:“姐姐,你慣會在殿下面前拆我臺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