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春曉看見楊媽看起來有點累的樣子，有點擔心，想讓楊媽休息一下。
“楊媽，要不要休息一下，您已經說了很久了。”
楊媽輕輕地搖了搖頭，不過還是聽話的喝了點春曉喂得水，然後又開始繼續說起來。
“在我被人揪出去批鬥、遊街的時候，有人用自己強壯的身體保護了我，那個人就是李剛，是他幫我擋住了那些扔過來的爛菜葉和破鞋子，因爲我一直都在等待那個在臺灣的秀成哥，那封信也成爲了我通敵的證據。就這樣李剛出現了，他希望我可以嫁給他，這樣我纔不會繼續被批鬥，可以過安定的生活。李剛家是烈屬，兩個哥哥都是解放戰爭的戰鬥英雄，所以不會有人來找他的麻煩，我知道李剛是好人，但想起秀成哥我有些猶豫，我不能食言，因爲我說過無論如何都會等秀成哥回來。
因爲深愛着我，李剛做出了最大的犧牲，就是假結婚，結婚後我還會是完璧之身，有朝一日若是秀成哥回來，我還是可以跟秀成哥走的，就這樣我們結婚了。生活了三十多年，我們倆一直都沒有生育孩子，而是從外面抱養了三個孤兒，就這樣一直到1998年，李剛因病去世，去世之前將三個兒女都叫到了牀前，將我們的故事告訴了三個孩子，希望他們在秀成哥回來之時，倘若我要跟秀成哥生活在一起，讓他們不要阻攔。大概無法接受這樣荒唐的事，孩子們都離開了我，在他們的眼中我就是一個罪人，拖累了李剛一生的罪人。”
說到這裡，楊媽已經哽咽的說不出話來了，春曉一直都在不停地勸慰着她，大概是真的累了，楊媽一會就睡着了，春曉這才走出病房坐在外面的椅子上發呆。想起剛纔楊媽所說的話，讓春曉覺得不知所措，倘若楊路知道了這一切又會怎樣？
想到這裡，春曉突然就想起了秦薇那發怒的眼神，倘若這一切公之於衆，那麼以秦薇的手段，楊媽怎能承受的了呢？
楊路站在走廊的那端，看見春曉好像在發呆，便走過去坐到了她的身旁，良久春曉都沒有發現，這讓楊路很受傷。
“喂，你在幹嘛？想什麼呢？”
春曉聽見聲音嚇了一跳，轉身看見楊路委屈的表情，好像一個孩子一樣，突然眼眶發酸的好想流淚，但還是強忍住了。
“春曉，你怎麼了？你是不是…知道什麼了？”
春曉不知道楊路說的知道是怎麼回事？所以反問了一句：
“有什麼事是我不該知道的嗎？”
春曉好像還不知道楊媽的病情，擔心說多了會露餡兒，楊路便趕緊地岔開了話題。
“你怎麼一個人坐在這裡，姑姑呢？她還好嗎？”
“楊媽有點累，已經睡着了。倒是你，在這裡待了好幾天了，是不是該回上海了。”
不知道爲什麼，春曉此刻很想把楊路支開，因爲害怕楊路會看穿自己內心的秘密。其實楊路來就是要告訴春曉他要暫時回一趟上海，現在春曉到代他提出來了，雖然如此，楊路還是看出春曉有心事。
“我留下讓你感覺不舒服了嗎？那樣的話我現在就走！”
楊路站起身就要走的架勢，春曉有些慌了，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我不是那個意思，楊路！我只是覺得公司裡應該還有很多事情要你去做，這裡有我照顧楊媽就好了。”
“楊媽！楊媽！你口中的楊媽也是我的姑姑，論起誰比較親，那也應該是我吧！你剛纔的口氣完全就是一副要趕我走的架勢，我有那麼礙眼嗎？”
楊路也不知道哪來的無名之火，照着春曉就去了，說完了又覺得好像說的太重了，後悔莫及的，想道歉來着，卻又被春曉的一句話給噎了回去。
“我知道你是楊媽的侄子，可是要論關係，楊媽就像是我的母親一樣，我也沒覺得你在這裡礙眼，如果我在你的眼中只是一個喜歡無理取鬧的女人，那麼我很遺憾！”
春曉說話的口氣冷冰冰的
，讓本來還有些愧疚的楊路立馬就火冒三丈了，正準備發作，春曉又走進病房了。在病房外站了一會，楊路就離開了，開着他的奧迪飛奔回了上海。
春曉其實是故意將楊路氣走的，因爲她沒有把握在楊路的面前裝作若無其事，更加的不希望楊媽受到傷害。雖然師姐們都對她隱瞞了楊媽的病情，春曉可以感覺到楊媽的生命正在一點一點的消逝，這樣的感覺是隻有經歷過生死的春曉才能感覺到的。
“我剛纔聽見你跟楊路在外面吵架了！”
本來春曉坐在牀邊發呆的，冷不丁的楊媽說出了這樣的話，春曉才知道楊媽已經醒了。
“我們吵到您了嗎？”
楊媽默默地搖了搖頭，輕輕地握住了春曉的手。
“楊媽明白，你爲什麼要把楊路支開，因爲你們太瞭解彼此了，所以害怕剛纔楊媽說的話會讓他知道真相，知道本來是姑姑的我卻原本是他父親的心上人。”
“楊媽……”
春曉的淚水忍不住地流了下來，本來不準備在楊媽的面前哭的，可就是忍不住。
“春曉，不要哭，楊媽此生已經無憾了，在有生之年還能見到秀成哥一面，楊媽已經知足了。你恐怕不知道吧，在秀成哥去世的那天，我去了臺灣，他躺在病牀上對我懺悔，懺悔自己沒有履行自己的諾言，那一天我告訴他我原諒了他，也是在這樣的安慰裡，他安心的走了。直到那一刻我也沒告訴他，因爲他我都做了什麼，我實在不希望他走後，他的靈魂還活在懊悔和愧疚當中。”
春曉感到無比的心痛，爲什麼上天會如此地折磨相愛的兩個人，難道他都看不見嗎？要讓他們經歷了半個世紀的相思之苦，甚至在臨死的那一刻還依然深愛着對方。
“我知道楊路很喜歡你，楊媽也知道你同樣深愛着楊路，本來我並不贊同你跟楊路在一起，因爲我太瞭解楊路的母親秦薇了，那是一個對金錢與權力無比癡迷的女人，她不會讓你們倆在一起的。要跟楊路在一起，你會吃很多苦的，楊媽不想再看見你再受苦了，楊媽走後你要開開心心的生活，不要再生活在自己的束縛裡了，好嗎？”
春曉忍不住了，失聲痛哭起來，楊媽也滿面的淚水了。
“春曉，不要難過，楊媽知道我已經時日無多了，我不想在我生命的最後一刻都待在醫院裡，叫你師姐來給我辦出院手續吧！”
就這樣楊媽又回到了繡莊，遵照楊媽的囑託李靜將楊媽的三個孩子都叫到了跟前，春曉注視着他們，他們滿臉的漠然，完全沒有悲傷的顏色。他們來烏鎮的目的並不是要見楊媽最後一面，而是想知道關於繡莊的財產分配的，楊媽要將繡莊留給自己的三個徒弟，並且要以這樣的方式繼續傳承下去，這一結果楊媽的子女似乎早就料到了。
“我知道，你不會給我們留下一分錢的，不過曾經做過我們的媽媽，您這樣做就不覺得過分嗎？”
說話的是楊媽的大女兒李饒，他跟另外兩個弟弟李輝、李振站在楊媽的牀前，一副是來聽遺言的表情。
“繡莊我無法讓你們去繼承，因爲給了你們，也只是被變賣而已，我不能讓這門刺繡的手藝在我手裡失傳。”
“不必說的那麼好聽，在你的眼裡從來都沒有把我們當做子女，從小我們都是爸爸照顧長大的，所以你想讓我繼承你的那個手藝的時候我纔會拒絕，因爲害怕會學的跟你一樣自私，一樣殘忍！”
楊媽沒有想到，在他們的眼中自己竟然是如此得不堪，不知道是憤怒還是震驚，渾身都在發抖，這讓旁邊站的大兒子李輝看不下去了。
“姐，你瘋了嗎？怎麼可以對媽說這樣的話！”
楊媽突然揮手示意，顫抖着聲音對女兒說道：
“你應該還有話要對我說吧！在我臨死之前，都說出來吧！”
“這些話，我憋了十年了，你知道爸爸臨死前說的那些話對我們意味着什麼嗎？”
說到這裡，
楊媽的女兒李饒將兩個弟弟也拉到了跟前。
“在我們的眼裡媽媽一直都遙不可及的仙女，弟弟們從小就崇拜您，我也曾經希望成爲您那樣有涵養、有母愛的母親。可在那一天，所有的幻想都破滅了，我們終於知道爲什麼父親一直都和我們住在東廂房裡，爲什麼我們這位像仙女一樣的母親會如此的年輕。在我的眼裡，您就是一個騙子、一個自私鬼，爲了自己那可笑的愛情誤了爸爸一生的幸福，他一生都在保護你、守護你，無怨無悔！可您呢，爲了那個根本就不會回來的人，守身如玉！您都不覺得自己很可悲嗎？”
聽到這裡楊媽在也忍不住了，張口吐出了鮮血，聽見裡面楊媽的兒子大喊的聲音，春曉和李靜衝了進去，看見眼前的情景李靜十分的生氣，揮着手讓他們出去。
“你們都出去！”
李靜讓春曉留在房裡照顧楊媽，自己走出房間站在院子裡，怒氣衝衝的看着眼前的三個人。
“楊媽到底對你們做錯了什麼？要承受你們這麼多的怨恨？”
“這是我們的家事，與您無干！”
李饒說的理直氣壯，李靜可沒有楊媽那麼好脾氣。
“家事？李饒，我五歲就跟楊媽學刺繡了，我跟你們從小是一起長大的，楊媽對你們的愛我都看在眼裡，小時候我有多羨慕你們有一個這麼好的媽媽，給你們做好看的衣服，穿出去的時候有多少人羨慕。可你們就是這樣對待自己的母親的，到底是什麼讓你們這樣的怨恨她？”
“爲什麼？你怎麼不去問問她？問問她是怎麼害了我爸一生的？”
誰也沒想到，李靜上去就給了李饒一個耳光，聲音很響，把旁邊的李輝、李振都震住了。
“你有什麼資格怨恨楊媽，我告訴你，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奶奶就告訴我了，你的父親李剛之所以無法同楊媽成爲真正的夫妻，是因爲他本來就不能生育，所以這根本就怪不得楊媽！”
這句話如同晴天霹靂，頓時震驚全場，就在大家都在愕然的時候，屋內的春曉大叫起來。
“師姐，你快進來，快看看楊媽！楊媽好像不行了！”
大家都衝進了房間裡，楊媽突然睜開了眼睛，微笑的看着眼前的人，李饒撲通一下跪在了地上，李輝、李振也跪下了。
“媽媽，對不起！”
楊媽想擡手摸摸他們，可是手已經擡不起來了，用微弱的聲音說着：
“媽不怪你們，我有東西留給你們，等我走後李靜會交給你們的。另外，我有一點遺願，希望你們可以答應。”
“有什麼遺願您就說吧！”
春曉早已哭成淚人了，倚着牆看着楊媽，只有李靜還冷靜的回着話。
“我死後，請將我火化，將我的骨灰分成兩份，一份與你們的父親合葬，一份就撒進大海里吧！希望我死了，可以做一個能遊走自由的靈魂，去我想去的地方，見我想見到的人，哪怕是一半的靈魂也好。”
說到這裡，楊媽把春曉叫到了跟前，春曉緊緊的抓住楊媽的手，她是如此迫切的希望楊媽可以活下來。
“春曉，去做你想做的事吧！記住…要快快樂樂的生活…”
就這樣，楊媽離開了，帶着子女的悔恨和所有的關愛永遠的離開了，繡莊裡的痛哭聲傳遍了烏鎮的大街小巷，人們都自覺地在門前掛是一朵白色的花，用來悼念這位令人尊敬的刺繡大師。
春曉依然坐在楊媽牀前的地板上，默默的拿出手機撥通了楊路的電話，聽見楊路那熟悉的聲音，春曉除了哭什麼也說不出來。
“春曉，你怎麼了？出什麼事了嗎？春曉…”
楊路有種不好的預感，所以就更加的着急了。
“楊路…楊媽她…過世了…”
手機從春曉的手中滑落，任憑楊路怎樣的喊叫，春曉都聽不見了，她不明白爲什麼愛護自己的人都離開了自己，爲什麼總是覺得孤身一人的停留在這個世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