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聲一陣又一陣,在狹小的船艙裡,拓勇輕輕拍了兩下太陽穴,緩解腦中莫名其妙的隱隱疼痛,驅逐那個更加莫名其妙的聲音。
拓勇是捨身國王族支系子弟,高貴的姓氏對他卻沒有多少幫助,除非立下赫赫戰功,永遠也沒有機會取得高位。捨身國與聖符皇朝的戰爭正進行得如火如荼,那裡是最容易立功的地方,因此他沒有資格參加,只能率領一支小小的軍隊,來到荒蕪的西海,執行一項微不足道的任務。
直到腦海中頻頻出現一個神秘的聲音,拓勇開始覺得這趟任務或許並不簡單。
“把那個孩子帶進來。”爲了壓過頭腦裡的聲音,拓勇下達命令時比往常更大聲一些。
他得儘快解決這個難題,處理得當,或許會帶來一個絕佳的契機,一想到能夠風光回朝打擊那些王子、王孫的囂張氣焰,拓勇怦然心動。但他也得小心,一點不起眼的小錯也可能讓到手的大功化爲烏有。
兩名妖兵開道,四名妖術師押着小俘虜進來了。
慕冬兒被一層淡紅色的薄膜包裹着,左右肩上各懸浮着一顆骷髏妖頭,他被強大的妖術所鎮壓,沒有半點自由,雙腳離地,飄進船艙,停在半妖將軍的對面。
“卑鄙。”慕冬兒衝着拓勇吐出這兩個字,對自己的被俘極不服氣。
拓勇嘴角翹了一下,揮手示意妖兵與妖術師們退下。
俘虜這個小傢伙的過程的確不太光彩。
拓勇在率軍攻打之前做過一些調查,瞭解鎮魔島上的大致情況,他對吐丹的女道士和那顆叫禿子的頭顱都有幾分忌憚,唯獨沒將嬰兒放在心上。在不太多的傳言當中,慕冬兒就是一個有點早熟的淘氣小孩兒,當他用頭頂的一團怪火擊殺數名妖術師,並且將戰船轟掉將近一半的時候。着實將拓勇在內的所有妖族都嚇了一大跳。
倖存的妖術師們同時發力,帶着殘船逃亡,在那短短的不到一個時辰裡,拓勇的心比戰船還要殘破,這次任務若是失敗,他只能自殺殉國,即使這樣,也會淪爲都城的笑柄。
好在他事先安排了一處陷阱,他原以爲不可能用上,只是爲了遵守半妖的作戰習慣。才分出一小部分兵力埋伏在百里之外。
可是激活陷阱需要船上的妖術師們一塊動手,船後的慕冬兒卻緊追不捨,他們根本沒機會在保證殘船不沉的情況下施展更多妖術。
拓勇只好在陷阱附近停船,當着數百名捨身國妖兵的面,向一個嬰兒承認錯誤、乞求饒恕,妖術師們則在下層船艙裡悄悄激活陷阱。
慕冬兒上當了,他比同齡嬰兒早熟得多,但是有些事情是聰明才智彌補不了的,他不瞭解世界的複雜。更想不到半妖會有兩副截然不同的面孔。在長時間的追逐中,他的怒火已經逐漸消減,能夠原諒主動示弱的敵人,而且過於洋洋自得。根本沒想到腳下的海水裡會藏着陷阱。
就這樣,慕冬兒落入妖血陣,成爲俘虜,頭頂的道火消失不見。手裡的銅鈴也被奪走了。
銅鈴就擺在拓勇身前的桌子上,他覺得這東西是件寶物,卻一直沒有查出它的底細——龐山宗師親自施法加以改變的流火金鈴。半妖是看不透的。
船艙裡沒有其他人類或妖族,拓勇低頭把玩銅鈴,突然擡起頭,對滿面怒容的嬰兒說:“道士都像你這麼早熟嗎?我應該怎麼對待你?嬰兒?少年?成年?”
“放了我。”慕冬兒滿腔怒火無處發泄。
“呵呵,孩子,你畢竟還是個孩子。”拓勇搖搖頭,“我想我還是去找你母親吧,她是大人,應該願意跟我談判,也能聽進我的解釋……”
慕冬兒又上當了,“有什麼好解釋的?你來攻打鎮魔島,打不過我就使詭計,等我恢復自由,把你們全都殺光。”
拓勇低頭繼續把玩銅鈴,好像將船艙裡的俘虜給忘記了。
沉不住氣的還是慕冬兒,“你不是要解釋嗎?爲什麼不說話了?”
拓勇擡頭笑了一下,隨後正色道:“我曾經有機會殺了你,但我沒有這麼做。”
慕冬兒小臉憋得通紅,被俘不久,半妖就試圖用妖術殺死他,不知爲什麼進行到中途又放棄了,再次見面的時候,半妖換了一副嘴臉,和藹可親、通情達理。
慕冬兒牢牢記住這個教訓。
拓勇繼續道:“其實我不是來攻打鎮魔島的,我們奉命來尋找止步邦,可是你們就住在離止步邦最近的島上,而且一直以來對捨身國懷有敵意,所以我們只好先下手爲強。”
“卑鄙。”慕冬兒想不出別的詞。
孩子的指責只是讓拓勇更加鎮定,身子半傾,舒服地靠在椅背上,“我很好奇,止步邦裡面到底有什麼?又是怎麼突然間消失的?”
“你在問我?”慕冬兒詫異地說,他還不懂得掩飾心中的想法。
拓勇卻將這個孩子想象得過於成熟了,以爲他的反問和臉上的詫異是一種策略,於是微笑道:“你們母子總不會無緣無故留在一座荒島上,聽說你們是在等慕行秋,也就是你的父親,可這個理由——實在太牽強了,我想知道真正的原因。”
慕冬兒終於明白對方是真的想要談判,“我爲什麼要告訴你這些?”
“哈哈,你想用情報換取自由嗎?請你千萬不要有這種想法,因爲我只是好奇,而好奇是沒有這麼大價值的,如果你肯說實話,我可以讓你少受些苦頭,如果你不說,我只好給你一點懲罰,然後去見你母親,愛子心切,她總願意說點什麼吧。”
慕冬兒奮力掙扎,身上的血膜顏色變深了一些,“我母親會把你們全都殺死。”
“那你就只好陪我們一塊死了。”拓勇不以爲然,他打聽得很清楚,楊清音沒有內丹,本事再大也不足爲懼,倒是曾經跟在慕冬兒身後的那隻小妖頗有些實力……
艙外突然傳來一個聲音,“捨身王派你來找止步邦的時候,什麼都沒告訴你嗎?”
拓勇立刻挺直腰板,這個聲音很隨意,好像是船上的妖術師之一,可妖術師絕不敢用這種語氣提起“捨身王”。
“誰?”拓勇亮出三尺長的骨杖。
“我。”從艙走進來一名人類,看上去二十幾歲年紀,身穿一襲白色長袍,腰繫長劍,容貌俊雅,尤其是臉上的笑容,溫和卻又蘊含幾分王者之氣,一走進船艙就在氣勢上佔據上風,好像他纔是船的主人,拓勇和慕冬兒都是在此等候多時的客人。
拓勇自慚形愧之餘,心中也大爲警惕。最初的戰船已經不能用了,他徵用了另一艘戰船,沒有回港口,而是躲在大洋裡,幾乎不可能被找到,可這個人說來就來了,外面的妖兵與妖術師居然沒有發出半聲警示。
來者微點下頭,“我叫申忌夷,來自牙山,打擾兩位的談話,請見諒。”
慕冬兒沒聽說過這個名字,對此人的印象卻是極佳,不由自主地也點下頭,“我叫慕冬兒,來自鎮魔島,我們沒在談話,所以你也沒有打擾。”
拓勇噌地站起來,一手握着骨杖,一手按在桌面上,死死盯着來者,“你是牙山道士?不可能,道統早在幾個月之前就已經全體退隱。”
“道統退隱了,道士卻沒有。”申忌夷沒有多做解釋,目光轉向慕冬兒,“我認得你的父母,仔細論起來,咱們還是親戚。”
慕冬兒一喜,“你是來救我的嗎?”
“我希望這位半妖將軍能夠主動釋放你,大家化敵爲友。”申忌夷微笑道。
“我可不會跟他‘化敵爲友’。”慕冬兒恨恨地說。
拓勇越來越覺得不對勁兒,整艘船上的妖族都像死了一樣,對他用骨杖暗中發出的命令毫無反應,他勉強擠出一絲微笑,半妖對道士的恐懼根深蒂固,即使貴爲王族也不例外。
“能化敵爲友當然最好不過……申道士沒有跟隨道統一塊退隱,不需要交出內丹嗎?”拓勇聽說過相關傳言,小心翼翼地詢問。
申忌夷擡起右手,一條冰火交織的小龍從手心裡升起,衝到艙頂消失不見。
“哇!”慕冬兒驚歎一聲,拓勇卻是面若死灰,這名道士不僅沒有交出內丹,而且法力深厚,怎麼看都像是傳說中的星落境界,而且故意顯現法術的形態,讓他看得清清楚楚。
拓勇的雄心壯志全變了,腦子裡只有一個想法,“我可以釋放慕冬兒,但他得保證不殺我。”
“這位半妖將軍或許有些用處,你可以先不要殺死他嗎?”申忌夷客氣地問。
慕冬兒完全被這位白衣道士征服了,立刻低頭,“既然你說有用,那就先饒他一命。”
拓勇在心裡做了最後一次掙扎,還是決定不要冒險,揮動骨杖,解除慕冬兒身上的血膜,召回兩顆妖頭。
慕冬兒一獲自由就衝了過來,拓勇大驚:“你保證過……”
慕冬兒只是過來拿走流火金鈴,鄙夷地哼了一聲。
申忌夷等慕冬兒退後,纔對拓勇說:“突然間,大家都對止步邦感興趣了,你想了解慕冬兒知道些什麼,我卻想問問,你又知道些什麼?”
拓勇腦子裡一痛,脫口道:“有個聲音,自稱是拓氏遠祖,從止步邦內向我下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