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行秋從來沒有如此認直地擊打一個活物或是一件東西,他緊緊握起拳頭,力量貫注整條臂膀,心中默唸咒語,爲拳頭同時加持法術與逆術,然後努力控制心中的怒火,將鋼鐵般的拳頭擊在千年沉木似的枯瘦臉部上。
這張臉與普通的血肉之軀不太一樣,捱打之後不是皮開肉綻,而是由堅硬變得稍稍鬆軟,在一小塊鬆軟之下的部分還是那麼堅硬,真的就跟樹一樣:即使表皮被打爛了,內裡仍然完整,只要一些時間,枯木也能生春。
慕行秋能做的事情就是不停地打下去,直到將內裡的核心也擊潰。
拓開成不在乎皮外傷,只是感到無盡的憤怒與羞愧,瘋狂地施展逆術,可是每一招都毫無意外地被拳頭攔截,正是這一點讓他迷惑不解,甚至亂了陣腳。
確信逆術真的無效之後,拓開成伸出雙手,抓住迎面打來的拳頭,比拼體力他更不佔優勢,只能稍稍減緩拳頭的速度,雙臂彎曲,姿勢更像是抱拳求饒。
他管不了這麼多,只想爭取時間說句話,喉嚨仍被另一隻手扼住,臉上鮮血滴落,骨頭也碎了幾塊,這讓他說起話來非常困難,“你……是怎麼偷走逆術的?”
慕行秋知道半妖又在拖延時間,所以這一拳仍然狠狠擊出,根本沒有開口回答問題。
“你殺不死我!”在拳頭擊來的間隙,拓開成大叫。砰,臉上又捱了一拳。他不再伸手阻攔了,只是拼命從喉嚨裡擠出語言,“我與神樹共生。”砰,“它沒有讓我變得太強。”砰,“卻給我不死之軀。”砰,“神樹不死。”砰,“我也不死。”
慕行秋停下拳頭。
拓開成徹底放棄反抗,反而讓拳頭沒了着落。一下又一下,慕行秋彷彿擊在沒有生命的死物身上。
拓開成鮮血模糊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我就是神樹結出的碩果,也是神樹的唯一意志。”
“但你不是神樹。”慕行秋不會因爲對方的幾句自吹自擺就放棄殺機,他決定換一種方法,既然拓開成不再抵抗,他可以正常施法。於是將念心幻術送進拓開成的腦子裡,逐步摧毀裡面的全部記憶。
拓開成的記憶長達幾千年,絕大部分是在陰暗的地下緩慢移動的場景,他並不珍惜,將它們當成條條溝壑與重重城牆,用以保護最寶貴的那些記憶。
“我知道你是怎麼偷走逆術的。”拓開成還記得這件事。“那條咒語,所謂的無心之咒,我上當了,無意中將它記在心裡,而你也在心裡唸誦同樣的咒語。於是我施展逆術的時候,你也複製了一份。但是很不完整,所以我沒有認出來,還以爲是你自己領悟到的。”
無心之咒是一隻空籃子,往裡面裝入何種法術,施法者可以自己決定,慕行秋做得還不夠好,準備也不充分,否則的話,他能完整無缺地複製拓開成的逆術。但這不重要了,念心幻術正以摧枯拉朽之勢摧毀那些平淡無奇的記憶,直奔正中心的“神樹意志”。
“很巧妙的法術。”拓開成讚道,“兼具道魔雙方的特點,竟然能繞過逆術的攔截,可它也有嚴重的漏洞,只需封閉泥丸宮,無心之咒就會失去用武之地。”
這正是道統做過的事情,根本隱遁之法護持三田,對來歷不明的咒語天生排斥,慕行秋在龐山多次念過咒語,很多道士都聽到過,卻沒有一個人放在心裡。
“你來不及了。”慕行秋說,幾千年的平淡記憶雖然漫長,卻不堪一擊,念心幻術已經摧毀大部分,就要攻到記憶的核心區域了,那裡隱藏着拓開成的所有秘密,異史君曾經奪取其中一部分,慕行秋卻一點也不感興趣,只想速戰速決,儘快殺死這個自稱神靈的半妖。
“你殺不死我。”拓開成重複這四個字,語氣堅定不移,好像這是他的神奇咒語,“低頭看一眼,愚蠢的人類。”
慕行秋看了一眼。
地面上站着一大羣人類與妖族,正擡頭仰望空中的戰鬥,他們不明白激烈的拳來腳往爲何停下,更不知道鬥法已進入決定生死的最後階段。
慕行秋注意到的不是這些居民,而是幾百處古怪的突起,它們分佈在不同的地方,像一座座迅速成形的蟻丘,碎土如泉水一般涌出,越來越高,他突然醒悟,有什麼東西要從地下鑽出來。
還有什麼東西能讓拓開成在大難臨頭時仍能保持鎮定?當然是他的那些同伴。
慕行秋記得很清楚,初見面時拓開成曾經說過,被神樹吸入地下的活物不只他一個,還有其他人類與妖族,可他們都在驚慌失措中徹底失去了神智,與行屍走肉無異,當拓開成被送出遠荒半島的時候,他們自然也來到新“家”。
一羣無知無覺的地底怪物被召喚出來了,止步邦的居民尚未發現異常。
“你殺不死我。”拓開成再次重複,他想笑得輕鬆而鎮定,在血跡的影響下卻顯得猙獰可怖,“我與這些樹精共享生命。”
念心幻術撞上一層無形的障礙,透明如空氣,光滑如銅鏡,拓開成最重要的記憶全都躲在後面,他曾在頭腦不太清醒的時候被奪走過一次記憶,因此特意加強了防護。
慕行秋將幻術提升到極致,無形障礙略有些鬆動。
“你不是一直在保護這些肉體凡胎嗎?再多看一眼吧,看看他們是怎麼被殺死的。”拓開成厲聲喊道,他又要故伎重施,引誘慕行秋分心。
地面上,第一個發現異常的是那名符籙教師,他離開居民,走到一片樹林裡,靜靜地回憶自己在聖符皇朝的幾世顯赫生涯,“沒有我們,龍賓會和人類世界都會毀滅,確定無疑……”他正在喃喃低語,看到附近一棵剛種下不久的小樹傾斜倒下,從地下升起一座小小的土丘。
當土丘長到四五尺時,泥土散落,露出了裡面的東西。
那是一名人類,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隱約像是幾十年前魔奴的裝扮,可他的膚色慘白得像是剛拔出來的白蘿蔔,而那些活着的魔奴,即使獲得解救已經數十年,還是黑得跟炭一樣。
符籙教師渾身顫慄,這不是害怕,而是激動與期盼,“新勢力果然就在止步邦。”他擡高聲音,“不管你是什麼強者,又是爲誰效力,請聽我一言,這副衰老的身軀並非我的真實面貌,我是世上唯一的換魂師,再沒有人比我更懂得統御人類……”
符籙教師說不下去了,不知何時,他的雙腿已被大量灰白的根鬚纏繞,它們正在快速攀爬,很快就能將他整個吞下去。
“請聽我說……”符籙教師變得慌亂了,一條最粗最長的根鬚猛地一躥,緊緊纏上他的胸部,用力一勒,再不放鬆。
“啊——”符籙教師的最後一口氣息全都用在這一聲慘叫上。
叫聲驚動了全體居民,他們終於看見四周多出來的怪物,潮水一般的灰白色根鬚在怪物們身前開道,裂開巨石、推倒樹木,顯示出強大無比的力量。
雷馳大喝一聲,第一個挺槍迎上去,天上的戰鬥只能旁觀不能加入,地面卻是他們的戰場。
“他們在送死。”拓開成的牙齒在打顫,他希望用地面的戰鬥誘使慕行秋分心,結果卻是念心幻術的力量更加洶涌澎湃,他在腦海中建築的防線搖搖欲墜。
慕行秋不敢再分心,他上過一次當,不能再重蹈覆轍,必須殺死拓開成,才能解決所有問題,才能恢復止步邦的平衡。
大幻境的居民們已經證明過自己的勇猛,死者尚未完全安葬,傷者還沒有痊癒,他們又得再一次投入戰鬥。
天空又出現一個窟窿,雖然很快消失,還是有一大羣法術趁虛而入。
“慕行秋,我快要堅持不住啦。”一個聲音在大幻境裡迴盪。
異史君用魂魄妖丹滋養剛煉出不久的純正內丹,結果導致兩枚修行丹都不強,實力大減,無力維持止步邦的穩定。
慕行秋咬緊牙關,三枚內丹都以最快的速度旋轉,他不去想地面上的戰鬥,不去想止步邦外面的楊清音和慕冬兒,他只有一個念頭,唯一的念頭。
拓開成的眼珠鼓出大半,全身都在微微顫抖,腦海中的防護即將被攻破,可他仍不服氣,“你殺不死……”
無人得見拓開成腦海中的毀滅景象,他的防護與記憶盡皆消失,腦海變成一片空白。
拓開成的身軀癱軟下去,可他的確沒有死,還剩一線微弱的生命殘存。
慕行秋抓住這具身軀向地面飛去,另一隻手召來那些在空中隨意飄蕩的法術與妖術,重新給予它們法力與目標。
成百上千道光、火、煙、冰、石等形態的法術衝向地面,精準地擊中那些慘白的怪物。
慕行秋接近地面,與一名正在戰鬥的人類對視了一眼,一個年輕,一個年老,一個記得全部往事,一個被剝奪了前半生的記憶。
對視只持續了一小會,慕行秋以瞬移之術飛出大幻境,來到異史君身邊,將拓開成扔過去,“他還有用,可以通過他命令外面的拓氏子孫放人。”
慕行秋來不及做其它事,他得馬上接管止步邦,只能希望這道命令還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