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戰爭就有死亡,有死亡就有悲傷,當悲傷習以爲常之後,老兵們纔會縱酒狂歡,在爭搶軍功的一片喧鬧聲中暫時遺忘同袍的逝去,止步邦大幻境裡沒有老兵,這是三千多名人類與妖族成爲戰士的第一天,戰後的悲傷氣氛因此經久不散,濃郁得像是一團化不開的墨塊。
數百具血肉之軀倒在荒山中,受傷者更是多不勝數,而他們擊敗的敵人卻只是一堆木石,居民們將木頭堆在一起點燃,將石塊敲成碎屑,可這樣還是無法驅散心中的悲傷。
雷馳站在路邊,心中除了悲傷,還有一絲惶恐不安,是他最先號召止步邦居民戰鬥,是他帶領大家來到北邊的山上,到現在他也說不清這些敵人的來歷,更不知道戰爭是否到此結束,因此,他覺得自己對傷亡者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尤其是他和兩個兒子雖都受了傷,卻不致命,他們衝鋒在前,勇猛的表現有目共睹,只是運氣比較好而已。
從山上走下來一隊居民,裡面有不少老弱婦孺,他們要將死者與傷者送回家,經過雷馳的身邊時,有的向他點頭致意,有的過度悲傷對他視而不見。
隊伍中的一小羣人類停下了,讓在路邊。雷馳幾步走過去,他認得這家人,也認得擔架上的傷者,那是雷驚,雷部衆的元老之一。
魔奴的壽命將近二百歲,雷驚剛過中年,臉上皺紋叢生,身子倒還硬朗,只是受的傷太重了,一柄石斧從他的左胸斜斜砍下來,留下一道兩尺多長的口子,多少繃帶也擋不住鮮血涌出,他還能保持一點清醒。已經是個奇蹟。
奇蹟不會一直持續下去,雷驚要求家人將自己擡到雷馳身前,看着他,緩緩擡起一隻手,在身下摸索了一會,拿出半截神像,它原本藏在懷中,現在只剩下上半身。
“還記得咱們曾經的夢想嗎?”雷驚費力地問。
雷馳點頭,他當然記得,那時他們還是一羣熱情洋溢的魔奴。厭倦無休止的種樹,憎恨對岸的火樹王和官吏,他們夢想着成爲戰士,可是火樹王的倒掉如此突兀,以至於沒有任何戰鬥發生。
“實現了。”雷驚輕輕吐出一口氣,當年加入雷部衆的魔奴當中就數他年紀最大,激情也最旺盛,幾十年過去,這一點仍未改變。“鐵先生說過,安穩只是暫時的,咱們終究要爲生存而戰,瞧。被他說中了。”
雷驚咳了一聲,嘴裡流出一點血,周圍的家人全都伸出手臂,他卻搖搖頭。拒絕任何人的幫助,只是望着雷馳,“鐵先生還說過。戰爭需要首領。首領是選出來的,也是自己站出來的,今天,你站出來了,請你堅持下去,不要倒下。”
雷驚將半截神像遞過去,雷馳接在手裡,緊緊握住,又點下頭,什麼說不出來。
雷驚的家人向雷馳躬身行禮,然後擡着擔架離去,行至山腳,哭聲突然大了起來。
雷馳回到路邊,心中的惶恐不安消失了,他知道自己要做什麼、該做什麼,即使有人不理解甚至誤解,他也要堅持下去。
最後一撥居民下山了,全是戰士,滿身血污就是標誌,十幾人擡着一具特別大的擔架,步履緩慢,以保證擔架平穩,更多的戰士在前後護衛,隨時替換擡擔架的人。
沈家大個兒躺在上面,雙手抱着黑木長槍,他的前半生稀裡糊塗,後半生只會種樹,從來沒有過成爲戰士的夢想,卻在最後一刻衝進戰場,鼓舞了所有人的鬥志。
沒人知道大個兒是怎麼想的,是被戰鬥場面給打動,還是看到自己辛苦種下的樹被毀而發怒?沒人知道,他自己也說不出來,他死了。
戰士們在雷馳面前停下,他們和雷驚一樣,願意將眼前的這個人當作首領。
雷馳走到擔架前,低頭看了一會,後退數步,伸手指天,對所有人說:“或許天外真有神靈,或許在神靈眼裡咱們只是一羣螻蟻,可是螻蟻自己知道自己的重要,螻蟻的性命不比神靈低賤。我拿起了兵器,那我就要抗爭到底,有人死去,有人倖存,但我絕不會一動不動地接受神靈的安排。”
這些人類與妖族第一次成爲戰士,不知道在這種場合該說什麼,所以他們什麼也不說,緊緊閉着嘴,舉起手中的兵器,如果兩手空空,就舉起拳頭。
雷馳替換下一名擡擔架者,與大家一起下山,他們得將大個兒送回家。
戰場上的火焰仍在燃燒,濃煙遮蔽了半邊天空,沈老爹坐在自家院子裡,一手握着柺杖,一手託着穀粒,幾隻小雞時不時過來啄一下。
他那雙昏花的雙眼已經看不到什麼了,雙耳卻能聽見走近又走遠的哭聲,有時候他甚至能分辨出哭聲來自於誰,於是猜出誰家的丈夫或是兒子戰死了。
他靜靜地聽着,思緒卻沒有停留在從門口經過的各種聲音上,野林鎮就像是一根栓馬樁,無論他的思緒如何奔跑跳躍,最後總會回到這裡。
他懷念自家的大宅院,懷念進進出出、絡繹不絕的客人與奴僕,懷念那些主動跑上來打招呼的鄰居,懷念腳下破舊的青石路面,懷念鎮外的小河,即使是財主,也跟農夫一樣天天喝這裡的水。
他還記得自己有一年去小耳堡公辦,喝了那裡的井水之後上吐下泄,直到回家重新喝到野林鎮的水,才揀回一條命。
шωш ▪ttKan ▪C ○ 蒼老的臉上露出微笑,就此凝固,手心裡的穀粒已經沒了,小雞仍然啄來啄去,沈老爹一動不動。
沈家父子的葬禮同時舉行。
按照魔奴的傳統,屍體被當衆焚化,大部分還能走動的居民都來了,暫時放下自家的傷者與逝者,爲止步邦第一位英雄送行,此一戰中傷亡者無數,可所有人公認沈大個兒纔是唯一的英雄——他沒在勢均力敵的時候參戰,而是在士氣崩潰的時候衝進戰場,因此比其他戰士更加勇敢。
煙霧嫋嫋升起,送行者靜默無聲,可是越來越多的人類與妖族擡頭望天,他們都發現一件怪事,止步邦的太陽停在原處已經很久了。
雷馳也望向天空,直到焚化屍體的火焰漸漸消失,他才大聲道:“拿起兵器,止步邦的戰鬥還沒有結束。”
“沒有用。”人羣中響起一個蒼涼而又不屑的聲音,雷馳望去,認得那是符籙教師之一。
止步邦原有四名符籙教師,衰老得比普通人類與妖族都快,三名已逝,只剩下一位,也已經老得不成樣子,聲音卻還響亮。
“我知道這是怎麼回事。”符籙教師擡高聲音,他厭惡這具老朽的身體,更厭惡止步邦和這裡的居民,“我早就說過,整個止步邦就是一個幻境,現在幻境要破滅了,所有人都會死。所以,回家吧,跟家人告別,跪下痛哭,等待死亡。要怨就怨你們都是天生的弱者,沒有能力自保,再怨就怨一個叫慕行秋的道士,是他將你們留在幻境裡,幻境的毀滅肯定與他有關。”
符籙教師的話取得了應有的效果,居民們陷入恐慌,哭聲此起彼此,他滿意了,拄着柺杖擠出人羣,他要找一個隱蔽的地方等死,而不是與一羣無知者待在一起。
並不是所有居民都放棄希望,一些戰士手裡仍然握着兵器,還有他們的妻兒,這時都望向雷馳,希望能從他嘴裡聽到反駁。
慕行秋這個名字讓雷馳心中一顫,每次都是這樣,他想不起曾經有過一個哥哥,可這三個字總能讓他悵然若失。
符籙教師已經走遠了,越來越多的目光望來,雷馳開口說話,沒有激昂慷慨,也沒有憤怒咆哮,“只要我還能站立,就不會跪下痛哭,只要我還能戰鬥,就不會埋怨任何人,止步邦或許只是一個幻境,但它對我來說就是全部的真實。”
這樣的話很難鼓舞士氣,但是卻驅散了居民心中的絕望。
大地就在這時動搖,天空傳來刺耳的響聲,巨大的裂紋肉眼也能看見,空氣變得越來越熱,時不時有詭異的光芒或煙霧從居民頭頂掠過。
這是強大無比的毀滅力量,止步邦居民甚至看不到敵人在哪,不管是人類還是妖族,無論是魔奴還是普通百姓,都從心底最深處生起一股震顫,只有面臨洪水滔天或是山崩地裂驚恐到極致的時候,人心纔會如此震顫。
雷馳也不例外,甚至感到雙腿發軟,可他遵守自己的誓言,沒有跪下,沒有痛哭,雙手緊握黑木長槍,膝蓋微彎,做出一副要與老天作戰的架勢。
無數件黑木兵器指向天空,老人舉起柺杖,婦女摘下簪子,兒童抓起石塊……他們驚恐但不慌亂,他們害怕但不怯懦,他們期待着與“神靈”一戰。
轟的一聲巨響,天空出現一個窟窿,大量閃電、火焰、煙霧、強光蜂擁而入,片刻之後,窟窿合攏了,在一片奇景當中,兩個人正糾纏在一起互相廝打,拳如雷鳴,腳如地震,飛濺出來的鮮血像彩虹一樣橫貫天際……
於是止步邦居民明白,他們並非孤軍奮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