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一
從災區採訪回來不到一週，新年翩翩然而至。報社放假七天半，我收拾心情準備回家。離開C城前給言旭打電話，她惱我去災區沒有跟她“報備”，竟然咔嚓掛我電話。
師姐和我們談笑，這次回去過年順便把婚事定下來。安璇沉吟半響，只淡淡的說，有一天你會相信，有些事物或者有些人，僅僅是我們的紀念。
我吃了一驚，莫非她要將姚遠放下？可在採訪前線她明明還這麼緊張着急。看她雙眸深如水的寧靜，似乎任何事情都波瀾不驚。
師姐端着熱咖啡看不出心思，好一會，才擡頭問她：“你後悔了嗎？結婚後。”
“他是個好人。”安璇給出模棱兩可的回答。
“他也是個好人。”師姐笑吟吟，喝掉咖啡出門洗杯子。碰巧範良推門進來，兩人哐當撞一塊。師姐揉着鼻子把杯子往他懷裡一塞：“鼻子都撞扁了。給我洗杯子去！”
“杯子和鼻子有什麼關係？”範良轉轉眼珠，一手捧着胸口做哀怨狀：“你剛纔非禮我，撞得我心疼。”
師姐張大嘴巴看他，我想幸好她已經將咖啡喝掉了，不然肯定又是“噴泉”~~果然，她臉色一變就要揍人，範良閃身進來大喊：“我找方樽有事，正事。”
“我管你正室側室，非禮你，我讓你看看什麼叫非禮！”師姐欺身上前掐住範良的脖子使勁晃，眼看他快成不倒翁了才放開手，接着一副寬宏大量的樣子：“你倆洗杯子去吧。”
= =!我就這樣被忽悠到洗手池。範良衝杯子時表情嚴重鬱悶，天氣依然冷得厲害，他的手被冷水凍得紅紅的，沉默着不說話。
這場景何其熟悉，曾經也在這個洗手池旁，他幫師姐洗杯子，逼問了半天才說出家裡相親的事。我想到這兒，心裡又開始打鼓，總覺得今天每個人都有點話，想說，又在迴避。
“冷死人了，我先回辦公室。”我籠着雙手開溜。
“小樽！”他看我要走，趕緊攔着。“你今天回父母家？”
“嗯。”我想回家，想離開這個城市，離開每一個讓我想起過往的點點滴滴。
範良支吾一會，眼看我又不耐煩了，只好硬着頭皮說：“我爸媽讓我去你家給你爸媽拜年。”
“啊？！”這次換我張大嘴巴傻愣着看他：“你不會答應了吧？當時給你當女朋友是權宜之計，你知道的。”
他苦着臉：“他們已經催了好多次了。你很久沒去我家，我都推說工作忙。”
“見了父母之後怎麼樣？”我冷冷的看他：“是不是就該催着結婚生子了？”
範良拿着洗好的咖啡杯神情頓了頓，才正色又低聲的說：“過了年我就準備辭職，加入野外攝影。”
“你要走？”又一驚。難怪他要拉我出來說話。
“我爸媽都去看新房子了，就等着過了年給我們結婚用。”他認真看我一眼，彷彿要說什麼，卻話鋒一轉：“不走不行。”
“爲了這個辭職？”我有些難以置信。
“男兒志在四方。”他笑了笑，有點驕傲又有點自嘲。“我幾個朋友都在忙這個，你知道的。中國有很多野生動物正瀕臨滅絕，現在他們拉到贊助，希望深入腹地，拍出一些更打動人心的作品。”
“我相信你的能力。”我迎着他的眼睛。
“呵呵。我也相信。”他笑起來，溫和的讓人放心。“不爲難你了。爸媽這邊我會想辦法。”
我走上前，輕輕擁他肩膀：“範良，謝謝你。一直以來，都是。”
一個人坐在回家的直達車上，公路兩旁交錯的景緻飛快掠過，我放飛了思緒，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願想。
旁邊坐着位男孩子，約莫十六七歲，抱着厚厚的書。每次無意間看向他，都會發現他尷尬的轉頭，微微的粉紅在他年少的臉上盪開。我在心裡輕笑，轉而看窗外風景。玻璃窗映出他的模樣，不很清晰，卻能知道他一直悄悄望着我，像稻田裡轉瞬即逝的剪影。
進站時收到言旭的彩信，一本打開的書，書上放着一個手機，手機裡顯示一張圖片，圖片是一個拼出來的“方”字。
我一邊看手機一邊跟着人潮往車外走，沒設防車身較高，下車的階梯離地面過遠，重心不穩就要往旁邊摔去。
“小心！”有人喊叫着接住我，我踉蹌站定，纔看清面前站着兩個人——坐在身邊看書的少年，和笑容甜美的薛麟宸。
“謝謝。”我和薛麟宸同時說。只是我對着的是他倆，他對着的，是那少年。我皺了皺眉，他的道謝，站在什麼立場？
薛麟宸帶我到停車場，打開靠近我的車門讓我先上車，才繞過車頭去坐駕駛位。我道了謝，不再說話。他這麼清楚我的歸程，必定問了我媽，媽媽竟然沒有提前知會我，又存了什麼心思？
回到家本想撒撒嬌，無奈看到薛叔叔正在客廳和老爸喝茶，我只得放下揹包老老實實問好，薛叔叔滿眼疼惜的望着我，我突然明白，他的眼神是望着未來兒媳婦的眼神，從來都是。他直說小樽坐車辛苦了，下次讓麟宸開車到C城接你。薛麟宸拿着我的行李走進家門，聽到這話展開笑容，脆生生的答：好。
晚餐打火鍋，清水雞加入清補涼。爸媽和薛叔叔無限感慨回憶從前，薛麟宸坐在我身邊，不時和我說說話。火鍋的熱氣撲在臉上，他漂亮的臉蛋映得紅撲撲的，笑起來眼睛都含着水汽。我在心裡認真的想，如果你一直是我弟弟，我會真的很疼你。
爸媽不停給薛麟宸佈菜，薛叔叔則一直往我碗裡填。等雞翅膀落進我碗裡時，老爸正巧夾了個雞腿給薛麟宸。媽媽樂了，笑呵呵的說：“這樣就比翼□□了！”（家鄉話中，比和腿的音相近）
大家都好開心，只有我安安靜靜的吃飯。薛叔叔問我怎麼了？是不是在工作上受了委屈，爸媽也都停下筷望着我，我只好笑笑回答：“坐車累了。”
薛叔叔拍拍兒子的肩膀：“他在國內的駕照已經考好了，以後週末想回來就讓他去接你。呵呵，你們倆也該多多往來，培養培養感情。”
手機在房間裡喧鬧，我說聲吃飽了起身溜去接電話，聽到爸爸在身後哈哈大笑：“小樽害羞了。”衆人才又笑起來。
我揉着額頭按接聽鍵，言旭在電話裡問我彩信收到嗎？
“收到了。當時剛下車。回來家裡顧着和爸媽說話，就沒來得及回覆。”我關了房門坐在書桌前，頗有疑問：“圖片很漂亮。你用什麼拼出那個方字的？”
“瓜子。”美人魚咯咯笑着，聽在耳中壞壞的。
“請問……”我故意板起聲音：“那些瓜子後來怎樣了？”
“吃掉啦！”美人魚笑得更開心：“我把你吃掉了！吃幹抹淨！”
我能夠清楚的感覺到一隻小烏鴉呱呱呱叫着從我額前飛過……
開門出來大家都吃飽了，爸爸挽起袖子，薛麟宸搶着收拾碗筷，我趕緊幫忙，好不容易回來一趟，當然要當乖孩子，怎能只讓他表現。
“你們看電視去，要不去房間聊聊天，不用你們忙。”老爸三兩下把火鍋和各色菜碟收進廚房。
“你讓麟宸洗碗，我們喝茶。”薛叔叔還在讓：“這都是他應該做的。”
薛麟宸醒目的把碗筷端起，笑得眉眼彎彎，邊走邊說：“我洗我洗，以後的家務都是我來做。小樽看電視就好。”
我有些思維短路，他們的聲音在腦海裡亂哄哄的鬧，似乎所有事情都圍着我轉，又似乎所有的事情都與我無關。
媽媽削好水果放在茶几上，她看薛麟宸的眼神溫柔而慈祥，也許她在他身上看到昔日好友的影子，我猜想。
新年假期薛麟宸幾乎每天都來報到，爸媽也帶着我一起去他家晚餐。他們回來纔多久，竟然置辦了房子還買了車，雖說他外婆等親戚都在這兒，可言談之間，還是讓我感到了不安。
回C城的前一天，薛麟宸又過來陪我爸下棋，媽媽拿出錦盒裝的各色新年糖果，我挑了顆徐福記蜜桃包餡酥，薛麟宸也挑了一個：“我也喜歡這個味道。”他笑。
媽媽也看着我們笑：“喜歡就多吃幾個，反正你倆都長不胖。”爸爸調節電暖氣，熱烘烘的讓我們暖手，我看着他們那麼和諧，是不是所有的家庭都應該如此？
不得而知。
“年輕人下樓散散步吧。”爸爸提議。我想說太冷了不出門，擡頭看到他鬢上幾縷白髮滿臉期許，只得嘆口氣。
那就下樓吧，我想，早點和薛麟宸說清楚，也好。
對着鏡子發了陣呆，換了件修身的風衣，我將長髮綰成簡單的半髻，留了一半垂在肩上。打開房間門看到薛麟宸站在客廳，他的眼睛明顯一亮，俊朗的臉蛋顯出靦腆的神情。
我們只是在小區裡慢慢的走，環着主建築的大路不時有車輛路過，該怎麼和他開口，我在心裡思量。一輛小車開得快了些，從我們身邊擦過，薛麟宸抓着我的手臂往自己一帶，我就落進了他懷裡。
“你總是走神。”他笑笑，竟有些縱容：“沒有我看你怎麼辦。”。
從來都沒有你，我還不是這麼過來了。。。我在心裡翻翻白眼。掙開他的懷抱。小區的不同分區中有石子路鋪設，路燈有些暗，他和我在石子路上走，避開了紛擾的車。
“麟宸。”我兩手插在兜兜裡，站在橘黃色的燈下看他：“我心裡……”
“有故事。”他接口。我低了低頭，他繼續說：“我能感覺得到。”他又笑笑：“但是，你不快樂。”
“……”
“我小時候一直和爸爸在國外生活，身邊人都不用學習中文，可我爸一定要我學，還必須學習中國歷史，圍棋，和其他一些我們特有的文化國粹。”他的眼神有點遠，微微側着頭：“你知道，在不同的語言環境裡，學習另一種語言，是很困難的，尤其中文。我一直以爲我爸讓我學這些，是因爲他很愛這個國家。然而回來之後，尤其是聽了他們的經歷之後，我才明白。也許他潛意識裡一直希望我回來，和你完成當年我們兩家之間許下的約定。他很愛很愛的，是我媽媽。”
“你不覺得……這很像粵語長劇嗎？”我有些無奈。
“但也很美，不是嗎？”他輕輕握着我的手，面帶赫澀：“小樽，我也會像我爸爸一樣，很愛很愛自己的妻子。我會盡我最大的努力，讓你幸福。你給我一個機會，好不好。”
我從他手裡收回手，怔怔的發呆，我無法告訴他，指尖的溫度立刻讓我想起那刻意遺忘的女孩，想起我也曾這樣拉着她的手，在路燈下，在樹影裡。黃昏的霞光逐漸隱沒，晚風漸起，我縮起雙肩環抱自己，卻想起這雙手曾經撫過她的發，曾經觸過她的脣，曾經摟着她的腰身曾經將她緊緊抱進懷裡，一路走到最後，原來要牽要放要分，都是你的手。
“冷嗎？”薛麟宸的聲音在耳畔響起，他解開外套的扣子，我按住他的手，深深呼吸：“回去吧。我有些倦了。”
拿着手機擺弄一會，等爸媽都睡了我撥通範良的號碼，他說：“喂？還不睡？”
“你明天有空嗎？”我在房間裡來回踱步，慢慢的，一步一步，都在心上。我知道我不能再拖下去，必須速戰速決：“如果有空，明天來我家一趟。最好開你爸的車來，接我回C城。記得買些禮物。就當見家長吧。我們的權宜之計，要繼續了。”
這幾天都沒睡好。
外加預告：如果我不磨蹭的話……應該還有10章左右能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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