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章
山上的夜比想象中來得早,更遼闊,也更深遠。我站在懸木吊腳樓的扶欄邊,層層疊疊的梯田都掩在夜的墨色中,風聲嘹亮的呼嘯而過,吊腳樓略有些簡陋,一半懸空的廊橋在風裡,彷彿晃了晃。
我雙手交握,挨着欄杆看月亮,雲層被風略略吹散,月亮在很遠的地方落下冷清的輝,蔓延進心裡,照亮了昨日的記憶……
安璇和我在主任辦公室聽他指導凍災系列採寫方案,手機在兜兜裡震動,我拿出來看了看,逸羽彎彎的眼睛藍色的睫毛在腦海中回眸。
手機一直沒有停,主任問是不是有急事,會議先到這裡,你們先吃去中午飯。細節等你們採訪回來再談。
安璇直接走向電梯,我一邊按下接聽鍵一邊往走廊盡頭的弧形陽臺走去,安璇追過來在背後拍拍我,我搖搖手。
電話裡依然是熟悉的逸羽的聲音,起始說了什麼話,我有些忘記了。似乎是彼此問候,天氣寒冷,多加衣服,學業努力,工作加油……
等所有可以說的話都說完的時候,我們開始沉默。弧形的陽臺上鑲着格子玻璃窗,透過窗看得到外邊不太明亮的天,濃綠色的矮樹在風裡顫抖着枝葉,幾個放學的孩子揹着書包蹦蹦跳跳跑過去。
“小樽……”電話裡傳來聲音。
“嗯?!”我應着,手指在玻璃窗上無目的的畫。
“我……”逸羽的聲音很輕,停頓了許久,我沒有出聲,不想打擾,只等她靜靜說完,這句話。“我……”
我能感覺到她深深的吸氣,可我還是不能說,不能說你別哭,我都知道,我心疼。
“你還在嗎?”她在電話裡露出濃濃鼻音。
“我在。”我很想如以往一般告訴她我一直都在,只是窗外的風將幾枚碎葉翻飛到半空,是誰懸着的心,只待落下時破碎無雙。
“小樽。”她定了定聲,緩緩說:“對不起。”
“嗯。”我回答。
她必定能聽懂,也知我能聽懂。於是她說:“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想……”她的哭聲漸漸散開:“我想……”
“嗯。”我靜靜的回答,心裡竟然沒有如想象般波瀾。“我知道。”
“對不起。”她斷斷續續的重複:“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也不知道爲什麼會這樣。可是當她說她希望,我們可以一起留在這個海濱城市,一起工作,一起旅遊的時候,我心裡竟然很期待……”她說不下去了。
我深呼吸,窗外的景緻有些模糊,沉沉的彷彿隨時會下雨。“我都明白。”對着玻璃窗笑笑,用自以爲很輕鬆的聲音說:“對了,我昨天,給你發了一封郵件,你收到嗎?”
“還沒有。我這幾天沒開郵箱。”她吸吸鼻子:“你給我發什麼?”
“一些話。你有空的時候再看吧。”我擡手看時間:“這麼晚了。我們打了一個多小時的越洋長途,你的零用錢要花光光了。”
“嘻嘻!”她破涕爲笑,隨即又溢出哭腔:“小樽……”
“乖。去睡吧。好好的。你和她,也要好好的。”我按着厚厚的玻璃窗,幾乎支撐着我全部體重,微微笑着對電話說:“放心。我會對自己好。也會對你好。曾經答應過你,我們是家人。以後也是。”
掛電話的時候她還一直在說對不起對不起,我輕聲哄她安心睡。她像個迷路的孩子,但遠方自有握住她的手的人。我不擔心。
站在走廊盡頭的弧形陽臺上,沒有人來打擾我,沒有人,打擾我看窗外的風景,那麼蕭索的冬天,竟然連一顆心,都冰涼了。
辦公室裡師兄弟們各自趕稿件,我坐回自己的電腦桌前,飯盒裡有冷掉的飯菜,師姐摸着我的頭問我怎麼了,我舔舔脣說沒事。她說安璇交代了誰都別去叫你,安璇交代你要吃飯。
我說好。打開冷飯盒,一勺接一勺的吃。早已忘了是什麼樣的飯菜什麼樣的味道,只記得哽咽在喉嚨裡的感覺。一定不是我哭了,一定因爲冷了飯菜。
新聞說,這個冬天是48年來,C城最冷的季節。回來已是黃昏,漫無盡頭的飛着雨,回到家臉都溼了,我站在浴室裡,等着身體慢慢暖起來。瀰漫的熱氣中指尖微微泛紅,可身子還是冷,我抱抱自己。
從浴室出來聽到手機響,心裡頓然一跳,看見來顯,卻是師姐,她說一起出來玩吧,我說好。
席間好像喝了酒,我不太記得了,有點迷糊,有人在KTV大聲唱“很高興有緣分再一次遇到,很高興我們能這樣聊聊……”彷彿還有誰拉着我的手說“小樽,你別這樣啊,我們看着難受。”我不難受。
後來範良送我回家,未近新年,各色煙花已經迫不及待的開放,“傾城”裡的分手背景,夜空落寞而繁華。到大門口他停了車,我還在想着路過的煙花,字字句句言猶在耳,所以沒在意他說的話,直到他輕輕擁我在懷裡,我的意識依然空白,停頓幾拍,我緩過神來突然鼻子酸酸的難受,於是對他說,抱歉,我很累,我想回家。然後下車。
一個人坐在樹下發呆,打了電話給媽媽,說我想你了,想回家。媽媽說什麼時候回來,這兒都是你家。
葉子隨風挨挨碰碰,彷彿落下急雨,模模糊糊的念想,是誰的背影在人羣中漸漸走遠,是誰的笑靨在懷抱裡悄悄彌散……我拽着心口覺得心裡堵得慌,終於忍不住哭出聲來,一瞬間覺得自己的哭相必定狼狽不堪。
回到家打開熱水器,唉……失戀真讓人耗費國家資源。我用溫水敷眼睛,看水流將心事洗淨。再出來,媽媽打來電話,聽她在耳邊緩緩說:“人的一生,總有些坎是躲不過去的,媽媽一直陪着你。”我靜靜坐着,想起很小很小的時候,窩在媽媽身邊聽她唱歌。
心情略略緩了些,我決定上牀睡覺,熄燈之前和自己約定,什麼都不要想起。
夢裡看到陌生的黑夜,銀河轉角有完整的星座,依稀銀白色,各自泛着光,廣袤的寒空壓着沉沉的痛,我有些害怕,夢裡不知身是客。
再醒來天已大亮,我捧着腦袋發了好一會呆,直到安璇打來電話,纔拿着行李跑去和她會合,坐了七拐十八彎的車轉車,終於在天黑前來到這片約定好的採訪前線。
身後傳來嘎吱嘎吱聲響,安璇拿着熱毛巾走到身旁:“大叔大嬸做好了飯菜,讓我們趕緊下樓趁熱吃。”
“好。”我搶在她前邊下樓:“餓死我呢。”
安璇站在木樓梯的高一級臺階上拽着我胳膊,我沒有回頭,以爲她會問我什麼,她卻只是冷凝而平穩的說:“我們這是在災區,冰天雪地的還要在受災最嚴重的地方採訪,容不得半點馬虎。”
“我知道。”頓一頓,我轉回頭:“安璇,謝謝你。”
“謝什麼?”
“昨天你給我帶回來的盒飯。”
“冷掉了。”她拉我的手走下樓。
“暖在心裡。”
吊腳樓幾乎全木結構,大叔多點了一盞煤油燈,掛在樑柱上,我和安璇圍着小桌子坐。原來就偷偷商量好在這兒吃飯要在住宿費外再增添點錢,我拿出20塊,大嬸推辭了一下也就收下了。
大叔在廚房端來兩個碗,分別盛着番茄炒蛋和小白菜、我們叫兩位坐下一起吃,他們都說你們吃你們吃。我夾起一塊雞蛋,好香,大嬸說現在除了自家的雞蛋和白菜,什麼都買不到的,你們將就點。我們呵呵笑着吃得很開心。
“你們是記者啊,怪不得這時候跑我們山上來。可冷了。”大嬸坐在旁邊看我們吃飯陪我們說話。
“這雞蛋真香!山上養的,就是好吃。”我給安璇夾兩塊,再問大嬸:“怎麼就您老兩位在這兒住?孩子們呢?”
“都出去做工了。就我們兩個老的,守在這裡種種地,收成收成。”大嬸擰了擰煤油燈:“這大冷天的,把外頭電線凍得喲,都不能用。停電停了好多天。他侄子的娃在學校回不來,”她指指大叔:“他侄子給娃送衣服,天太黑了,路上都結了霜,腳下滑一窟洞摔進河裡,誒喲,幸得河不深,也凍得夠嗆,回來養了幾天,還下不得牀。”
吃飽了身子暖和起來,我們坐了一天車,都犯困,準備回樓上的臥房時看到大叔盛出兩碗飯,和大嬸對坐着吃我們剩下的小半碗菜。我愣了一下,安璇擺擺手示意別說話,把我拉上樓。
在電視上看到的冰凍災害,和身臨其境的感受是完全不同的,徹骨的寒風彷彿拆散我們的禦寒武裝直接吹進骨頭裡。我和安璇奔走在冷霜覆蓋的鄉間,從貧苦的小村莊到破損的山腰小學。
溜到縣鎮上抓緊時間給手機和筆記本充電,晚上幾乎都在採訪之後的農戶家裡蹭地方。
“你要讓自己和他們同呼吸,才能寫出共命運的報道。”安璇如是說。
無休止的強冷空氣不斷南下,電網超負荷線路被凍結,都造成了鄉間大部分地區時時停電,爲了及時將報道發送回報社,這一夜,我和安璇在鎮子裡選了個比較好的招待所,房間裡總算有了網線。
等我們將稿子寫完,夜已經深了,安璇交代我給編輯發送過去,便溜去陽臺打電話。我打開□□看到逸羽的頭像在閃,卻是離線狀態。我不敢看,怕誤了工作,只好等到幾分鐘,到約定時間,編輯上線,將稿件打包發送,我才點開留言。
“你在嗎?”
“你不在。”
“近來好嗎?這幾天。”
“你發來的郵件,我看了好多遍。”
“哭了好久。”
“對不起。”
“真的對不起。”
…………
我在對話框裡輸入幾個字,刪掉,再輸入,還是刪掉。最後,我把自己的簽名檔調出來,咬着下脣,不讓眼淚滑下來,風在夜色裡降低了溫度,我的手有些發顫,狠一狠心,終於在簽名檔上一個字一個字的寫:手中沙,在天涯,我陪你,散了吧
安璇在我身後輕輕說:“睡吧。”
我合起電腦,蹭到牀邊。蜷在被子裡,好冷好冷。
不知道翻覆了多久,忽聽安璇說:“太冷了,睡不着。我們擠一擠吧。”
我沒說話,掀起被子就鑽進她被窩裡。她的手很冰,我又爬起來,將我牀上的被子抱過來,堆在她的被子上。
“小樽。”安璇輕輕的說:“剛纔電話一直打不通,不知道她在北方好不好。那裡冰凍這麼厲害……”
我探手抱抱她:“姚遠比我們都堅強,她會好好的。我們等她回來,一起去喝熱奶茶,聽她說北方的故事。”
月光落在窗前,如水明亮。月光落在窗前,如水冰涼。
我想起不太久的從前,逸羽也曾這樣依偎在我的懷裡,月光也曾這樣流淌在我們身邊,想着想着只覺得心裡纏纏繞繞的疼,我知道我的淚已經落滿枕巾,卻還騙自己,不過是鄉愁。
安璇輕輕撩撥我額前的軟發,我閉着眼睛自欺欺人的假裝睡着。暗夜裡聽到安璇嘆氣,她退出我的臂彎,伸手從我頸項下穿過,摟着我讓我靠在她的懷裡。我自始至終沒有睜開眼睛,她溫柔的輕拍我的背脊,一下一下,我放鬆了心情,額頭抵着她的頸窩,終於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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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也許你永遠都不會知道我在這兒寫了這些話,可我還是想告訴你,願你此生,且歡且樂,且豐且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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