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抱歉。”福克斯臉上帶着淡淡的歉疚意味,但儘管他再三對女子的弟弟的失蹤表示歉意,也無法改變任何事情。
女子依舊低聲啜泣着,她忽而緩緩站起身,目光直視前方,邁着有些疲憊的步伐,往周天明這邊走來。
船艙中的人並沒有因爲女子這樣的舉動而感到有所詫異。他們的目光甚至都沒有落在女子的身上。他們只是低垂着頭,坐在地上,抱着雙膝,一個個都像冬天霜打的茄子一般無精打采。
只有那三個白人略帶戲謔的目光掃過周天明,在見到他不過是那個一直躺在地上的廢人後,其中一人從鼻間發出一聲類似於不屑意味的聲響。
所謂嗤之以鼻,用在此處是最好不過的。
“看來你並不怎麼討喜啊。”卡夫卡饒有興趣的看向周天明,“無論是那三個白人,還是這個向你走來的西方女子,似乎對你都不太友好。”
周天明笑了笑,“只要她別人爲是我把他的弟弟怎麼樣了就好。”
“即便她希望那樣認爲,恐怕也是不行的。”卡夫卡看着周天明的眼神彷彿在說:“一個脊柱被打斷的人要怎麼去對付一個正直壯年的男子。”
女子徑直走到周天明的身邊,先是與卡夫卡打了聲招呼,隨後一雙清亮的眸子凝視着周天明滿是汗漬的臉龐,用正宗的漢語一字一句說道:“之前,謝謝你。”
周天明有些摸不着頭腦,之與她爲何要謝自己完全無從追究起。畢竟,他從未幫過她什麼。
“謝謝你之前的那句‘總得有什麼人出來做點什麼!’,想必當時如果可以的話,你是會出來幫我們的。”女子用一種平淡的語氣說道。
周天明一怔,想到自己之前因爲看不過他們就這樣由那三個白人欺侮,確實說過這麼一句話。由於當時他幾乎是吼着將這句話說出來的,女子顯然清楚地聽在了耳中。但爲何她現在才向自己道謝,而之前對自己一副冷漠的樣子,他一時也無法明白。
“不用,實際上,我也沒有幫到你們什麼。”周天明頓了頓,“對於你弟弟的事情,我很抱歉。”
“沒關係的。他不會就這麼平白無故的消失或者,死掉。總有人,得爲他們的行爲付出代價。”女子說到這裡,目光別有深意的飄向那三個白人所在的方向。三人此刻背對着他們,低頭玩着類似於猜拳的遊戲,對於女子的目光和她與周天明的對話聞而未聞。
“老頭子可否插一句嘴?”這個時候,福克斯走到女子身旁,看着女子,臉上帶着和善的微笑,“我認爲,這件事情,你並不能莽撞的做出決定。至少暫時不可以。”
“福克斯先生,你有親人嗎?”
“那是當然有的。不過,你也知道,老頭子這麼大歲數了,一些親人們都先我一步入土了。”
“那是我唯一的親人。”女子沉默了一會兒,語氣依舊很平靜,好似根本沒有發生什麼大不了的事情,“父母是在我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其他的親人,什麼舅舅姑媽這種,一個也沒有。即便有,也躲我們躲的遠遠地。畢竟,兩個未成年的小孩兒,對誰家都是一種極大
的負擔,對吧?”
福克斯、卡夫卡與周天明靜靜的聽着,誰都沒有開口說話,誰都不願打斷她。
“但也總是有好心人的。他們願意收留我們倆做一些童工,包吃包住,即便工錢很少,但總歸溫飽是保證了的。我和他在無數家的餐館與酒店中度過了屬於我們的所謂的童年。那個時候對於僱傭童工的事情市裡查的還不是很嚴,總之你在廚房幫工,也不會有人過問的。”
“但人總是不能一輩子靠打工過活吧?總得,總得去學習一些別的什麼生存技能。我們用攢下來的工錢去報一些自學課程,雖然過程很是艱辛,但總算學到一兩門手藝。生活也總算糊里糊塗的一天比一天好,如果後來那件事情沒有發生的話…”女子說到這裡,語氣已不如之前那般平靜,她漂亮的眼睛中蘊含了少許淚水,但很快被她用手拭去,“抱歉,本來不該說這些話打擾你們的。”
“哪裡的話。”福克斯微微一笑,“你肯說給我們倆個糟老頭子聽,我們很是開心。”他又看向周天明,說道:“這位小兄弟也很樂於傾聽的。” wωw ●тt kΛn ●c○
周天明微微一笑,“如果你不嫌棄我是個廢人的話。”
“真的很感謝你。”女子忽而彎下腰,對周天明躬身說道:“在那個時候,只有你爲我們說話。”
“萬萬不敢當。”周天明苦笑一聲,說道:“我也只能在旁邊說說話了。畢竟,你看,現在我可是什麼事都做不成。”
“嗯,連飯食都要我拿給你。”卡夫卡如是說道。
“話說回來,你方便的時候怎麼辦?”福克斯不合時宜的問了一句。
周天明略顯尷尬,他輕咳一聲,“每天總會有固定的時間去艙外上廁所的。這時候自然要勞煩卡夫卡老先生了。”
福克斯微微一笑,“原來是這樣。”他將目光從周天明身上移到女子的身上,“或許有些冒昧,但未請教姓名?”
“凱莉。”
“卡夫卡與周天明。”福克斯介紹完兩人後,說道:“雖然可能有些不妥,但我還是想給凱莉小姐提個建議。”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就暫時與他們兩人待在一起好了。畢竟,你現在孤身一人,而他們兩人麼,你也看見了,一個老,一個殘。三個人在一起,也好有個照應,以後的日子中也不會顯得太過單調。”
“我不知道你除了是醫生外,還特別留心照顧到老弱病殘這類人。”周天明自認爲很幽默的對福克斯說道。
福克斯笑了笑,“是這樣的。”
凱莉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思考福克斯的話。她的眼睛宛若兩片被清水滌盪過的玻璃片,一會兒看向卡夫卡,一會兒看向躺在地上的周天明。如此端詳了好一會兒,她看似有些艱難的點了點頭,“如果兩位不怕我打擾的話。”
“何談得上打擾呢?不過是一個老頭子和一個殘疾人,如果你不嫌棄的話。”卡夫卡這樣應道。
“話說回來…”周天明有些疑惑的看了眼福克斯,“我胸前的斷骨是你幫接上的嗎?”
“是的。本來我還想盡可能接上你背後斷掉的脊柱,但很遺憾,
那種程度的斷裂…”福克斯接下來的話並沒有說下去,他的臉上現出一種無能爲力的抱歉神情。
“那並沒有什麼。”周天明看似無所謂的聳了聳肩,“只是…你們發現了我,爲什麼不打救護車來把我載走就好,何至於讓我也上船呢?”
“偷渡的人,你覺得會允許打電話嗎?”卡夫卡說,“也並不是非要你上船不可。只是當時船已經要開了,福克斯情急間只想出這麼個辦法。畢竟,在那種荒涼的地方,期待你被人發現的機率,恐怕爲零。即便被發現了,那個時候你也差不多是個死人了。”
“OK。總之,謝謝了。你救了我的命。”
“只要你不拜託我照顧你上廁所,這個謝謝我便收下了。”福克斯說。
福克斯走了之後,船艙中又恢復了往日的寂靜。其實說起來偷渡的日子是很無聊且無趣的。一羣人擠在一個擁擠且骯髒的船艙中,空氣悶熱且潮溼,期間還有什麼蚊蟲飛進來咬的人一身胞。大部分人都是在睡了醒,醒了睡的精神狀態中度過一天。也有少部分的‘樂觀’分子以一些低級趣味來打發一天。
例如說一些低級的情趣笑話,做一些低級的情趣動作。總之,是怎麼低級怎麼來。
周天明在這裡,唯所見到的,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唯所感覺到的,亦是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人性的光輝正在這抹濃厚的黑暗中漸漸淡去它應有的光芒。但也並非全是如此,如福克斯,如卡夫卡,這樣的人,無論是在怎樣的時代,怎樣的環境,都是存在的。
傍晚來臨的時候,卡夫卡靠在船艙冰冷的牆壁上似是在打盹。周天明有一句沒一句的與凱莉閒聊着。
“所以,準確來說,你是加拿大人?”
“加拿大?”凱莉疑惑的搖了搖頭,“那是哪裡?”
周天明想了想,說道:“算是你那個地方過去叫的名字吧。歷史上,叫做加拿大。”
凱莉點了點頭,有些抱歉意味的說道:“對於歷史,我並沒有什麼涉獵…”
“我也沒有,只是偶爾聽人提起過罷了。不止歷史,於什麼化學,物理這樣的東西,也是一竅不通。上學的時候,老師如果喊我上去做一道題,那麼必然是全班同學最開心的時候。”
“爲什麼?”
“因爲你看,我不會做那道題,但老師有命,爲了所謂的面子,又不得不裝模作樣的站在黑板前,裝出一副好似會做,且若有所思的樣子。而這樣一來,思考的時間就充滿了不確定性,短到十分鐘,長到二十分鐘,恐怕老師都會等在那讓我靜靜思考。這麼着,一節課也就過去大半啦!”
凱莉聽到這裡,美麗的面容上露出一絲微笑,“你這人說話可真有趣兒!”
“那不是你一個人這麼覺得了。”周天明亦微微一笑。
經過與周天明短暫的聊天,凱莉之前陰霾的心情也稍微得到好轉。不過周天明看得出,她不過是在強顏歡笑,苦中作樂罷了。“這是個很要強,且與自己某種程度上來說有着同樣一種執拗的女子。”周天明看着凱莉清麗的側臉,心中這樣想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