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天明靜靜的沉浸在那一段並不算得多麼清晰的回憶中的時候,黑暗且寂靜的船艙中忽而傳來一聲極其輕微的,類似於男子被人捂住嘴巴而拼命掙扎發出的悶哼聲。
他有些艱難的偏過頭去,雙眼無神的注視着黑暗的前方,但他什麼都看不見。若是在以往,比這種更深的黑暗他都可以敏銳且輕易的觀察到周遭的一舉一動。但現在,他的眼睛已經不再適應黑暗。或者說,因爲一些未知的因素,他的身體機能正在無可救藥的退化着。
然而,他的聽覺似乎還並沒有如同視覺那般退化到無可救藥的地步。
他聽見有什麼人打開了船艙的門,鹹鹹的海風立時自外吹入船艙中。船艙的門是從外面鎖上的,裡面的人根本不可能打開這艙門,這點兒他很清楚。
有輕微的腳步聲,並不是來自一個人。三三兩兩,腳步聲輕微且雜亂,一時間很難準確的判斷出究竟有幾人。但總之絕不會是一個人。
艙門被輕輕的關上,船艙外傳來什麼人的小聲談話。隔着一扇門加上船艙外那嗖嗖的海風,周天明根本無從聽清楚他們在說些什麼。
但若是以往,他可以輕而易舉的看見是什麼人在做什麼。並且很簡單的就能聽見他們在艙外的談話。即便隔着一扇門且有該死的海風乾擾。
周天明試圖弄清楚是怎麼回事兒。但幹想了一陣,腦袋就好像被榨乾了的水果,乾癟且無力,所以這樣毫無意義的空想註定不會有任何收穫。
周天明放棄了這有些愚蠢的舉動。正準備靜心入睡的時候,他的耳朵不自覺的微微顫動了一下。
船艙外,“噗通”一聲響,傳來什麼物件落水的聲音。聲音不大,但卻清晰的震動了周天明的耳膜。那之後,穿艙門再次被緩緩打開,聽腳步聲似乎是有人從貨輪甲板上進了船艙。當穿艙門再次被關上後,便再也沒有一點兒動靜了。
腳步聲、交談聲、開門聲、落水聲,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漸漸消隱於黑暗中。濃重的黑暗仿若一圈結實且高大的牆壁,將船艙中的所有人禁錮其內。外面的人固然不知道這黑暗的圍牆中正發生着怎樣醜陋且齷齪的事情,而裡面的人對於這些正發生在自己身邊的醜陋事情也是見所不見,聞所不聞。
他們就好像被人用黑布遮住了眼睛,用耳塞堵住了耳朵。道德、尊嚴,在這兒,都是派不上用場的東西。
周天明迷迷糊糊的從並不怎麼香甜的睡夢中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早晨八點。這個忙碌的時間點,即使是在這樣一隻偷渡貨輪的船艙中,也沒有例外。
“怎麼了?”周天明躺在潮溼且骯髒的地板上,看着船艙中三三兩兩站着的人,以及被這些人圍着的一名女子。
周天明認出那女子,正是之前那個與自己的弟弟受過三個白人欺侮的西方女子。她此刻的神情顯得有些焦急
,有些慌亂,更有些六神無主。她茫然且有些急不可耐的走到每一個人面前,或用流利的漢語或用流利的英語在詢問着什麼。
然而大部分人都是冷漠的擺了擺手,似乎在回絕女子的問題。
“她的弟弟不見了。一早醒來,本來還在她身邊的,就突然不見了。”卡夫卡背靠着船艙那既溼且髒的牆壁,這樣說道。
“怎麼會不見了?”周天明疑惑的看了眼卡夫卡,“是自己跑出去了嗎?”
“顯然不會。”卡夫卡說,“你看,我之前也說了,船艙只能從外面打開。便是那小子因爲早晨尿急的緣故想要偷跑出去,也是不可能的。”
周天明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好似想到了什麼,他腦海中本能的回想起昨天夜裡聽到的那不同尋常的聲音,“那,現在怎麼辦?”
“怎麼辦?”卡夫卡看了他一眼,“還能怎麼辦呢?最多也就是在外面的那些保安進來的時候,向他們求助了。不過你也知道,那些人既不是真正的警察,也並非多麼地道的人。他們哪裡會在乎呢?”卡夫卡頓了頓,用一種不無譏諷的語氣說道:“對他們來說,不過是丟了一個人,僅此而已。”
“而且誰都知道,在這樣密封的船艙中突然失蹤,定然是因爲一些不同尋常的原因。”卡夫卡意味深長的補充了一句。
周天明沒有說話,他只是目光有些敏銳的掃過船艙中的人。船艙中的人大多數是一種表情,也即沒有表情。就好像戲劇電影中演員們帶的人皮面具,僵硬且毫無生氣可言。
說來有些諷刺,這麼多的人中,最爲生動的表情竟然是因爲丟失了自己的弟弟而着急的有些不可開交的女子。
她問遍船艙中的人,甚至那三個曾經欺侮過她的白人。但得到要麼是譏諷的笑容要麼便是冷漠的回答。
沒有人在意,也沒有人關心。甚至有的人幸災樂禍。
周天明的目光凝視在那三個白人身上,久久沒有移開。他們三人的神情較之其他人冷漠的神情顯然生動了許多。他們不無譏諷,戲謔的看着女子。眼中彷彿在說:這是你自找的!
周天明又不禁想起昨晚聽到的零零散散的腳步聲,以及那極不尋常的物體的落水聲。答案,似乎已經呼之欲出。
“你發現了一些東西,但你不應該說出來。至少是這個時候。”卡夫卡那蒼老且嘶啞的聲音適時的在耳邊響起。
“是嗎?”周天明搖了搖頭,“我不這麼認爲。”
“你看,我們不妨將現在的情況看清楚點兒。你現在自身難保,能不能撐過這段時間都是問題,如果你再去多管閒事…”
“這不是多管閒事…”周天明自下而上的望着卡夫卡那黝黑的下巴,說道:“這三個人應該得到懲罰。”
“爲了什麼?”
周天明沉默少頃,似乎很
難回答這個問題。爲了什麼呢?爲了這三個人肆意的剝奪一條年輕的生命?還是爲了大部分人心中的那所謂的正義感?
“我早說過了吧?這裡的人,大部分都是犯了罪無可恕的事情,所以纔會選擇逃避法律的制裁,選擇偷渡。選擇將自己的性命毫無保障的交給這一艘貨輪,交給這一片汪洋。”
“那又如何?”
“如果,我是說如果,殺人犯殺了另一個殺人犯,你需要去管麼?無論誰死,對於這個所謂的社會來說,都是一種變向的改善吧?”
“你怎麼能這麼說?”周天明用一種從未有過的嚴肅口吻說道:“無論如何,那也是一條生命吧?就在一天前,他還鮮活的站在那裡,對吧?”
“所以,你真的是傳說中的那種正義青年?”卡夫卡有些調侃意味的說道。
“或許。”周天明沉默了一下,說道:“或許,我並不算人們口中所說的那種好人。也沒有什麼所謂的高尚品德與良好的人生觀。但…不管是怎麼樣的人,即便是那種爛透了的殺人犯,他們總有自己的親人吧?總有自己心中覺得寶貴的人。那是,任何人都不能隨便傷害的人吧?”
卡夫卡沉默不語,只是靜靜聆聽。
“如果有誰傷害了他的話,你一定會很痛苦的吧?那是一種,無法確切形容的痛苦。有時候,你會希望,死的那個人,寧肯是自己。那三個白人,那三個混蛋,就這麼肆無忌憚的奪走了那個女子最珍惜的人的性命。即便是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下,他們姐弟倆也始終互相扶持,姐姐照顧弟弟,弟弟保護姐姐…這樣的一對姐弟,那三個混蛋怎麼能就這樣的隨便踐踏他們的尊嚴和性命!”
“問個問題。”卡夫卡着實沉默了好一陣子,似乎在細心消化周天明的話,他斟字酌句,用極其緩慢的語速說道:“你從沒殺過人嗎?”
周天明怔了怔,而後臉上露出淡淡的愧疚神色,“殺過。而且,不止一兩個…那是,一段很黑暗的時光…”
卡夫卡再不說話。
又過了一會兒,約莫到了中午的樣子。送飯的保安模樣的人與福克斯先後進入船艙,女子將弟弟失蹤的情況說與福克斯聽了之後,福克斯請求保安在船上幫忙尋找。許是因爲他暫時的船醫身份,兩人對他倒也算客氣,對於他的請求也很是輕易的答應了。
如此又着實過去了好長一段時間,福克斯一直小聲安慰着女子,儘管作用並不是很大。保安模樣的人打開艙門,告訴福克斯已經在找遍了整個貨輪並且一無所獲後,重又走了出去。
女子在漆黑的船艙中有些絕望的低聲啜泣着,她的聲音並不大,也不顯得如何哀慼。但在周天明聽來,卻是無比的荒涼。
是一種荒涼,不類似於淒涼。但要詳細來說明二者的區別,周天明也找不到太好的措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