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首先有樣學樣地將眼鏡湊到目鏡上,在低倍鏡下對焦完成後,不意外地發現,這是一個細胞染色體的裝片。粗略估計其數量,我確定了這染色體屬於人類的。皺了皺眉,我埋頭將裝片從玻片固定夾上取下來,看見了上面寫着:狄同華,男,37歲。
我見狀挑了挑眉,親子鑑定?這是涌入心頭的第一個猜測。擡頭看了一眼周圍,我將其否定。像親子鑑定這種廣爲人知的醫學項目,是一個普通醫師就完全能辦到的事,而現在卻這麼打動干戈,甚至還涉及到了月終獎金的問題.......
事情一定不簡單!
隨着一個個猜測相繼地涌現在我腦海中,我再度環視周圍,看着現場忙碌的衆人,深刻地認識到,此時的條件並不能滿足我去驗證猜測。基於這樣的前提,我只好又一次湊向目鏡,調整裝片,找到了一組相對清楚的分裂期染色體,開始着我現在唯一能着手的事——染色體排序。
雖然這項工作就其重要程度來說,相當於你要準備一頓精彩的午餐時的準備階段,但仍不能避免,一切基礎工程都流於簡單以及並不算繁瑣的操作,這一普遍的規律。憑着腦中存留的對各染色條帶的記憶,我很快完成了這項工作,從而也真正變成了無事可做的狀態。
這讓我着實無措,特別是在看到周圍的衆人仍在認真地忙着手中的事,並且並沒有出現任何我可以搭話的對象的情況下,這種無措在某種程度上轉移爲了一種叫做尷尬的情感。在人類衆多情感中,尷尬是其中很神奇的一個,因人對它的忍受力,往往小得可憐。在這樣的背景下,在匆匆說完剛纔那句關於“獎金”的話後,終於再度站起來出現在我視線內的小組組長,在我看來有種拯救者的光輝。
於是再沒顧上我與她之間的重重阻隔,頂着她稍帶了些審視的目光,越過崇山峻嶺般到了她的眼前。
“你幹嘛?”她看着已經到了她跟前的我,語氣有些不善地說道。
我抿了抿脣,一本正經地說道:“組長,我剛剛已經把標本上所有的染色體的順序排列好了,在當下的染色水平下,我不覺得我還有其他的能做的事,所以我覺得有必要知道一些別的信息,不然我還是回病房去做陪護吧!”
組長同志聞言挑了挑眉,臉色有些奇怪地看着我說道:“你排序都做完了?”
我皺了皺眉,理所當然的點了點頭,她見狀撇過頭,看了一眼我剛纔坐的位置,欣欣一邊然起身,一邊說道:“我去看一下,你去隔壁分子實驗室處理一下標本,準備做基因測序。”
我聞言有些詫異地問道:“基因測序?基因組計劃不是在好幾年前就結束了嗎?爲什麼還....”
“嘶.....”她有些不耐煩地轉過頭來打斷了我,“哪來這麼多廢話?叫你做什麼就去做,別表現得跟沒有在一線工作過似的!”
我着實有些被她的突然爆發的氣場嚇到,悻悻然閉了嘴,轉身往隔壁走去,隱隱地似乎看到她行走的方向正是我剛纔用的那臺機器,旁邊還放着我寫着排序結果的紙。
唉,這種被檢查作業的感覺,很久違了啊!
跟突然人口劇增的細胞實驗室比起來,在我進入時只在中央試驗檯放有幾架中型電子顯微鏡的分子實驗室,恍惚間給我一種天堂的錯覺。人多是地方,總是不那麼容易招人喜歡。
用於測序的染色體處理起來與細胞階段的相比,麻煩程度完全不是一個數量級的,加上對實驗室的不熟悉,我應對起來完全算不上得心應手。即使這樣,在我正要將半成型標本放進固定液時進來的組長,還是難掩驚訝地對着我開口道:“你這就開始固定了?確定標本清晰了嗎?這裡可不比國外,隨便浪費資源的話你得多少獎金都不夠賠!”
這樣一句話讓我本小心翼翼保持細胞液平穩的手,在固定器皿上方不到五釐米處,肉眼可見地抖了一抖。在成功且緊急地懸崖勒馬,將玻片撤出器皿上空,以防止污染其中任何一個液體後,我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將手中的玻片遞給對方,淡淡地說道:“你看看吧!”
她一手拿着一本實驗報告單,目測正是我之前寫結果的那本,眼神莫名地瞟了我一眼,用另一隻手接過我的裝片,轉身放在光學顯微鏡置物架上,在中途撒了灑了好幾滴細胞液的情況下,低頭看了起來。幾分鐘後,她擡起頭,面色平靜地看着我,說道:“標本還算清晰,標記也打上了,但你放的細胞液太少了,這樣放進去不僅污染石蠟,標本製作也不會成功!最後一步了,這麼簡單的問題你都不知道?”
“.....”我能說什麼?
“幸好我進來得早,要不然這缸石蠟就得算你賬上了!”她見我一臉默認的模樣,自顧自地又說了起來,只見她將手中報告本放在桌子上,繼續道:“你的排序結果我也看過了,差不多都是對的,你本科遺傳學老師還挺負責的。等下把細胞液加夠,固定完後,你就開始着手測序!測A組一號的短臂!”
我聞言撇了撇嘴,輕輕地點頭算是迴應,她見狀倒也沒見着因我不良的態度有什麼不滿,想到什麼,又開口問道:“你大概多久能做完?”
我聽言也想了想,之前最快的一次是半天測完染色體長臂,所以.....
“大概明天!”我開口道。
她似乎對這個答案並不滿意,皺了眉,卻沒說什麼,轉身什麼話都沒再留下,就離開了。
我看着她逐漸消失的背影,再一次深沉地嘆了一口氣,將之前被她放在光學顯微架上,已經被污染破壞的玻片一把扔進垃圾桶,重新開始製作裝片。
當天下班前十分鐘,我完成了基因測序,測序對象是一個叫狄同芳的同志。在我測序期間,其餘的同事三三兩兩地進入了分子實驗室,我周圍又相繼做滿了人。起初我本只打算忽視,只是沒想到在細胞實驗室那麼安靜的他們,到了這兒卻異常活躍,從他們的談話中,我也終於知道這次實驗的前因。
本次實驗嚴格上來說,是一次類似於親自鑑定的實驗。只是相對於常規鑑定步驟來講,這次又融合了基因組的測序技術,這項在好幾年前充分地應用於人類染色體組計劃的技術,能通過更深一層次的細胞觀察,將染色體序列與個體具體的性狀一一對應。
該技術在臨牀上應用幾乎可以說沒有,除了在治病上用武之地不大外,因其費時又費力的前提,價格高昂到匪夷所思也是主要原因之一。也因此,在以臨牀爲主的醫院,出現這種技術被集中使用的現象,必定存在一個說得過去的解釋。
這個解釋是這樣的,在城東的那一大片以與老城截然不同的方式遠離城市喧囂的別墅區,有着一個狄姓家庭,家庭的興盛起源於一家今天已經成功上市的百貨公司。狄同華與狄同芳是家庭第三代的兩個組成部分,大概得力於衆多電視劇關於錯誤教育的富家子弟後代的深刻刻畫,他們兩人都十分優秀且成功。
只是這從親緣關係上可以被定義成堂兄妹的兩人,在情感因素上卻幾近於情侶,並且於前不久,萌生了要結爲夫妻孕育下一代的想法。
拋開他們在明顯違背國家憲法,不允許近親結婚這一條例,能夠申請到醫院試驗這讓人困惑的一點不談。我倒是有些驚訝,他們能夠想到利用確定基因排序來降低或排除後代患先天遺傳病的可能,當然更驚訝的是,他們爲這個試驗投入的完全可以轉移爲我的獎金的財力......
回公寓時烈日的餘暉還盪漾在大地,本開放着空調的地鐵裡,殘存的冷氣因下班高峰人擠人的盛景蕩然無存。我有些艱難的拉着吊環,勉強在人流中保持着平衡,又熱又累又餓!
然後我不自覺地開始計算着我所能得到的獎金,這個實驗據說是由病患私下聯繫學校通知醫院經辦的,所以醫院只能得到一定的分成,拋開可能出現的特殊參與者分得較多份額外,但從醫院體制的層面講,我能得到的,也絕對是筆不菲的獎金。
我不由在擁擠的地鐵上開心地笑了起來,這樣的一筆錢,可以維持在國外的周女士至少三個月的實驗費,也可以增加一部分我爲了還唐生錢所儲存的小金庫,再剩一點點,大概可以讓我吃一頓飽飯。
生活真是慢慢地就在變好啊!
懷着這樣的心情,我回到公寓洗了一個清爽的澡,換上裝在昨天唐生帶來的行李包中的我滯留的睡衣,久違地睡了一個一夜無夢的覺,上班的路上,陽光依然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