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寧方已經十歲了, 身量高了些,模樣倒沒怎麼變。
錢雲來坐在牀邊出神的打量他,在他醒着時她是從未這樣仔細看過他的, 這孩子是她心裡的一根刺, 她不恨他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像愛寧中那樣愛他。
“他還聽話嗎?”
錢雲來問周軒。
“陛下很是用功學什麼都很快, 只是這樣大的孩子……偶爾總會有怨言的。”
“他都抱怨什麼了?”
“也沒什麼, ”周軒道, “無非就是覺得功課太嚴苛了些。”
“是嗎?”錢雲來不信,可也沒有再多問。
她對這個兒子的確嚴苛得過分,可要想當皇帝就得這樣累。
“太后, ”周軒猶豫了一會說,“不管過去發生了什麼, 和陛下總是沒關係的, 世人都說天家無情, 可但凡是個人就渴望情這字。陛下年紀還小,雖然極聰明可總是想母親的。”
“你們是不是都以爲……哀家怨他?”
“奴才不敢。”
“沒什麼敢不敢的, 現在不敢說,等哀家百年之後自然有人說,就如同滅劉德九族一事。哀家不怪他,只是……作爲一個皇帝,天生就該冷血一些。帝王並非天下之主, 這天下反而是帝王的主人, 要做皇帝就要拋棄這些無用的東西。”
“請太后恕罪, ”周軒不緊不慢的說, “可這無用的感情太后要給只是輕而易舉的事情罷了。”
“放肆。”錢雲來忍不住稍稍提高了音量。
周軒低下頭:“奴才先行告退。”
周軒退下了, 也帶走了一衆宮人,偌大的宮殿只留下錢雲來和陳寧雲兩個人。
宮殿太大了, 燭火熄滅了大半,顯得周圍無比空曠黑暗。
錢雲來注視着牀上的陳寧雲,這個孩子越長越像衛白蘇,他的眉眼鼻樑每一處都像,像她的地方倒很少,她忍不住伸手想摸摸他的臉,可伸到一半就放棄了。
“娘……”
錢雲來轉身要走的時候卻被猛地拽住了廣袖。
陳寧雲沒睡着,他一直聽着周軒和錢雲來的對話。
“你叫我什麼?”錢雲來一時有些恍惚。
陳寧雲有些退縮,可他仍舊鼓起勇氣再叫了一聲。
“孃親……”
這一聲孃親像是一把淬着麻醉藥的刀子,一刀捅進來沒什麼感覺,過了沒一會那種疼痛就開始蔓延疼得讓人窒息。
陳寧雲真是一個極其聰明的孩子,和他的弟弟一樣。他一直看着錢雲來,所以也第一時間發現了她的神情變化。
“母妃……”他低下頭,改了口,“你別走……我有些怕。”
“是嗎,”錢雲來的聲音有一些嘶啞,“那哀家讓守夜太監進來陪着你,這裡太暗了……讓他們多點兩盞燈吧。”
“母妃,”陳寧雲拉着她的衣袖不肯放開,“除了太監宮女和周軒……您、您就不能陪陪我嗎?”
錢雲來沉默了,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母妃……我很想您能多陪陪我,”陳寧雲說,“以往是我不懂事,以後我會很聽話,好好當一個皇帝當母妃想要的兒子,母妃……別討厭我。”
錢雲來的雙眼溼潤了,她不敢看他,也幸好陳寧雲一直沒擡起頭來。
“陛下乖一點……你是皇帝,不能任性。”
“真的……一次也不行嗎?”
錢雲來終於擡手輕輕拍了拍他的頭髮。
“明天吧……明天等你下學,哀……孃親陪你放風箏。”
陳寧雲失望的放開了錢雲來的衣袖。
“那……一言爲定。”
錢雲來勉強扯出一個笑容:“一言爲定。”
她很快離開了,回到了景仁宮卻怎麼也睡不着,便讓小賢子搬了奏章回來一份份的看。
當皇帝的確是個苦差事,錢雲來天生喜歡享受,可到了真正無人可阻礙她的時候,她卻對一切享樂的事再也提不起興趣。
哀莫大於心死,錢雲來的所有愛意、溫情、歡樂都在一場又一場的陰謀、折磨與放棄中消磨殆盡。
她並非恨寧雲,她只是……只是已經無法正常的去愛別人了,哪怕那個人是她的兒子。
她只是感到很累……很累……程纖、陳甫、劉德,這些傷害過她的人一個個死去,錢雲來的生機也慢慢淡去。
在這宮廷……在這每個角落都讓錢雲感到窒息的地方,她無法快樂也無法對生活有任何希望。她很想高興一些,對着寧雲笑一笑,可是她做不到。她的心如同一塊乾涸的田地,無論怎麼壓榨也沒有半點熱情可言了。
好在國家初定萬事煩擾,還有這些多得讓人頭痛的事需要人處理。
錢雲來又拿起一份奏章,上面奏報的是西北大旱的事情。她皺起眉頭……這些年的天災太過頻繁了些,也怪不得流賊層出不窮。凡遇天災必有流民,國家的糧食又不夠吃,人是一片片的死,到了這樣的地步也只能去當賊了。
旱災不罕見,古往今來也有無數經驗可取,只是其中細節如何安排還要詳細考慮。
錢雲來正斟酌着對策,蕭賢突然走了進來,爲她奉上了一碗燕窩。
“太后,先歇息下吧,您可不能累倒了。”
錢雲來擡頭朝窗外一看,這才發展天已經矇矇亮了。她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脖子,端起燕窩抿了一口。
“有什麼事嗎?”錢雲來問。
“叫太后猜着了,”小賢子道,“一炷香以前衛統領就來了,他在外求見太后。”
“不見。”
“太后可是聽錯了,不是衛大人是衛統領。”
錢雲來心煩的皺起眉頭:“哀家說了誰也不見。”
“衛統領說……他是來辭行的。”
今天的天氣很不好,三月的天還冷,衣衫卻逐漸單薄了。
天上累着烏雲,空中吹着涼風,衛白蘇穿着一身精神幹練的黑衣站在御花園河心亭中。
錢雲來遠遠的站着看了很久才決定過去。
已有幾年未見,衛白蘇仍舊是那個衛白蘇,他高挑溫和笑起來眼睛亮晶晶的。
“雲來……”
錢雲來眉微蹙:“哀家已經是太后,衛統領不怕被治罪嗎?”
“你變了,”衛白蘇低頭看着她,“變得好冷……好麻木……”
錢雲來看着青得深沉的水面:“這世上有誰是不會變的,衛統領說來辭行,哀家怎麼記得你是外宮禁衛統領,無上諭你想去哪兒?”
“正是,”衛白蘇嘆了口氣,“所以卑職今天也是來請辭的。”
“既然請辭當先向內閣遞摺子……”
“不用了,”衛白蘇說,“我知道只用對你說就夠了,”他擡起頭看了一眼陰沉的天,“記得第一次見你就是這樣的天氣,你同你哥哥來我們府上做客。我那時在練弓呢,你見了也要試試,我卻沒給,弄得你哥哥一下就生氣了……”
錢雲來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聽着,或許一切都到了該了結的時候。
“那時候真好……你雖然淘氣又跋扈但每天都很開心,與我吵架……想法設法的到我們府上來看兄長……有時還把我養的魚偷撈了拿去喂貓。當初我可煩你這個混世魔王了,可不知道什麼時候……我的目光就再也離不開你。
情之一字,最難捉摸,也最讓人割捨不下。所以我知道……你從未忘記過他。
雲來,我要走了……或許去邊疆或許出塞外。”
“有何區別嗎?”錢雲來問他。
“有,”衛白蘇說,“若到邊疆便守國門,若出塞外……便放棄一切只過逍遙自在的日子。”
錢雲來笑了:“那還是去塞外吧,如今雖稱不上國泰民安卻也算是政清人和,邊疆不缺良將,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過你想過的生活,或許……娶一個妻子生幾個孩子,雖然平淡卻也自在。”
衛白蘇定定的看着錢雲來,他的眼神傷感又無奈,可錢雲來卻不肯回首看他一眼。
“雲來,”衛白蘇忽然問,“你願意和我一起走嗎?”
“什麼?”錢雲來驚訝的問。
“你願意跟我一起走嗎,”衛白蘇執拗的問,“去塞外,去江南,去隨便哪裡……你跟我一起走。你在這裡不開心,日復一日只是消磨心神罷了。跟我走好不好……我們去一個沒人認識的地方,還做白公子和雲夫人!”
“你瘋了,”錢雲來壓低了聲音斥責他,“我是太后……我、我好不容易纔搬倒皇帝坐上這個位置,你讓我放棄一切,你瘋了!”
“可是你不喜歡這些,”衛白蘇忍不住抓住了錢雲來的肩膀,他迫使她看着他的眼睛,“雲來你問問自己,你真的要一輩子待在皇宮,每日都看着同一片天、同一棵樹逛同一個院子嗎?你永遠不會開心的,我認識的雲來要走遍五湖四海浪跡天涯,什麼樣的籠子也關不了她。雲來……雲來你看着我,我帶你走……跟我走!”
錢雲來被衛白蘇的目光灼傷了,她不懂,爲什麼經歷了這麼多事,兩人之間有那麼多的不堪,衛白蘇爲什麼還可以當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他的目光還是赤誠,還是灼熱,還是燃燒着讓她不敢直視的情意。
“放開,”錢雲來掙開了衛白蘇的束縛,她咬着牙避開他的目光,“我父親一輩子馳騁沙場,爲的是什麼?爲了這個國家,爲了這片土地,我是他的女兒我絕不離開這裡!”
“是嗎,”衛白蘇眼中的火焰熄滅了,他的眼尾微紅,“可你當初不是這樣對兄長說的……”
錢雲來猛地擡起頭:“你說什麼?”
衛白蘇看着她,眼角委屈得掉下一滴淚來。
“你爲什麼不能走,朝堂有皇帝,有閣老,有一心爭權奪勢的衛青林……你爲什麼不把一切都交給他,你爲什麼……爲什麼永遠只看得見他?”
錢雲來忽然回憶起很多事來……那天晚上的雨,那扇突然推開的門,那個臉色慘白的少年。
“原來……”錢雲來竟覺得有些想笑,“是你啊。”
衛白蘇低下了頭,似乎所有精力都從他身上抽光了,他笑了笑沉默了一會。
“對不起……”他說,“如果你不走的話……寒解也去不了塞外了,我大約只能去邊疆爲你守門。塞外太遠了……我怕……去了就回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