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有等到新班主任桑老師上首節農業課，學校下了一個緊急任務：一班的所有文化課暫停半個月的時間，從即日起，開始參加挖掘防空洞的戰備任務。
學校操場的西南角便是防空洞的入口，平時大鐵門緊鎖，不許任何學生靠近。得知不用上課，又可以進入神秘的防空洞裡，同學們雀躍歡呼比放假還開心。
動員會上一位戴着厚厚鏡片，上了年紀的男教師，站在桑老師旁。桑老師向同學們介紹說：這位是負責戰備的老焦，負責發放，保管挖掘防空洞的工具，並具體安排掘進的方向和進度。
學校裡的教職員工無不稱呼“老師”，海濤有些納悶，桑老師既不稱呼此人“焦老師”，也沒按慣例稱其“同志”。
他還注意到，這個被稱爲老焦的小老頭，穿着一雙沾滿泥巴的高腰水鞋，一身藍勞動布的工作服上面也佈滿塵土，稀疏的頭髮打着綹，像是多天沒有洗過；更不可思議的是桑老師說話時，他一直揉搓着雙手，低着頭像個正在挨批評的小學生。
桑老師幾乎沒正眼看過老焦，他自顧自的從戰備任務的重大意義，到本校曾涌現出因挖防空洞壯烈犧牲的烈士，說了足足半節課。
最詭異的是他指定老焦負責男生，自己帶隊女生。而單從兩個人的體格來比較，海濤總覺得這個安排倒過來更合適。
第二天在進防空洞洞口前，已經有消息靈通的同學把老焦的身世挖出來了。據說，老焦是解放前中央大學的高材生，原本在學校教物理課，還曾經參與過老教材的編寫。
幾年前被一名女生控告，說他曾有不軌行爲；經過多次嚴厲審查，老焦都死不承認。最後組織還是把他從教師崗位上撤下，安排在“戰備辦”負責防空洞挖掘，維護這些工作。
所以提起老焦，學校老人都知道是個“作風”有問題的危險壞分子。這就難怪桑老師的苦心，把女生保護在自己身邊，讓他迴避。
進入防空洞後，老焦貓腰走在最前面，屁股後面跟着男生；接着男生隊尾纔是桑老師帶領的女生們。
洞內遠比學生們想像得複雜，如迷宮一般。老焦首先要讓所有人熟悉進出的主巷道，避免迷路。一些擋着木板的小洞口，老焦不厭其煩地跟同學們講，千萬不要進去，裡面有塌方危險。
隨着老焦七繞八繞，終於來到了防空洞一處盡頭，老焦讓同學們放下手中的工具，跟大家講起了這半個月要達成的任務。
他說：“我們學校防空洞最後要和市裡的主洞相通，經過前幾屆同學們不斷的努力，離打通還剩不到兩千米了。”
“我們班是不是能給打通？”有同學情緒高昂地提問道。
“你們盡力就好，同學們。”這是海濤第一次看到老焦笑着說話。
桑老師來到老焦旁，發表了他的意見。男生負責挖掘，剷土，然後將盛泥土的筐運到接近洞口處，再由女生傳到地面。
再三強調老焦只看管男生地界，女生由他負責。聽了桑老師不容分說的安排，老焦連連點頭稱是。
前面幾天，每個人都被地下特有的的新鮮所感染，尤其是男生，爭着搶着在洞盡處揮着鎬頭，想象着自己的下一鎬刨下後，和市裡主洞貫通的那一刻。
老焦除了不斷提醒大家悠着點兒，注意頭頂土層是不是鬆動，他自己掄鎬，剷土幹起來比學生還賣力。
沒過幾天，對這份勞動強度準備不足的同學，開始叫起了苦。男生這邊再沒人搶鎬頭了，要麼感覺痠痛的胳膊擡起來都費勁，要麼相互伸着手比着誰磨出的水泡更多。
老焦見狀，總是很體貼的讓男生上地面喘口氣，休息一下。自己依然不聲不響的掄着鎬頭，一鎬一鎬的刨着。
女生也好不到哪兒去。海濤他們男生往地面上走去休息時，都能和傳遞筐土的女生擦肩照面，看她們擡着筐，個個是走三步歇兩步，暗地裡還給男生們傳話，筐裡的泥土別裝的太滿。
有幾回，海濤見同桌鄒志純臉憋得漲紅，咬着牙，兩隻小細胳膊把筐摟抱在懷裡往洞外運土，他都趕忙搶下她手中的筐土，順手擡到洞外，好讓鄒志純喘口氣兒。
“小瘋子”和其他男生見了，開始是“嗷，嗷，嗷！”的起鬨，後來也學着海濤，幫着自己同桌，要好的女生搬運起來。
在洞外土堆旁監督的桑老師，發現本是女生前來倒土，卻出現了越來越多的男生，他那鐘聲般的吼聲，發出了呵斥：“你們自己的活不幹，來給女生獻什麼殷勤？誰讓你們亂來的？”
身體勞累往往無名火也容易燃起，海濤一腳踢翻了腳下的土筐，回敬了一句：“女生擡不動，我們互相幫助一下怎麼了！”
“互相幫助？”桑老師又習慣地把眉毛挑了兩挑，盯着海濤“我看就是你海濤帶的這個頭，你揣的什麼鬼心眼兒，瞞得了別的老師瞞不了我。”
海濤被這句話激怒了，他也把嗓門提高到最大，回擊說：“你是班主任又一身的肌肉，怎麼不跟男生在洞裡幹活？你沒鬼心眼兒，怎麼不幫女同學搭把手？站着說話不腰疼。”
桑老師沒想到自己的話撞到了更硬的鐵板上，他擼了下袖子就朝海濤衝過來。
“小瘋子”，王寶珠一些男生趕緊上前隔開了師生兩人。桑老師可能意識到操場上，還有其他班級在上體育課，有所顧慮，或者也感覺到自己有些失態；他推開擋在身前的男生，手指着每個人：“你們沒幹一會兒，就跑上來歇半天，磨洋工。打明天起，我要求老焦，上下午只有一次上來休息的時間，必須嚴格執行。”
這場**味十足的衝突，讓每個人都領教了新班主任桑老師——“老農”的火爆脾氣。從那天起，老焦也不敢隨意放男生們上去透氣兒，還特別不好意思地跟大家說，如果累了，就在洞裡找個乾燥點兒的地方休息一下吧。
這天快中午，譚麗華跑到挖掘面來，向男生們抱怨，“老農”拿個本子記錄每個女生擡出洞外的筐數，對幾個體質弱，搬運慢，少的女生盯得特別緊。譚麗華還特意跟海濤說：“你那同桌鄒志純都累得直掉眼淚。”
“媽的，一班怎麼來了這麼個班主任，得想法治治他。”“小瘋子”最先忍不住了“要不然咱們以後的日子不好過。”
“小瘋子”的話讓海濤不禁想念起了劉老師，如果她還在，一定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先別急，看情況再找機會吧。”海濤想了想，話是安撫“小瘋子”，其實在強壓抑着自己心中的不滿。
海濤等的機會，沒幾天還真的來了。
那天勞動結束時，老焦跟男生們說，今後三天，他都要到區裡“人防辦”開會，讓大家在挖掘時不可魯莽，千萬注意安全。
老焦離開後，“老農”不得不進到洞裡。他確實有辦法，在男女生之間的結合部，搬了把晃晃悠悠的破椅子坐了下來；腦袋轉來轉去，既可以看到男生的動作，也照看到了女生進出的方向。
休息時，海濤把男生召集到一起，將自己琢磨出的治一治“老農”的想法說了一下。大家聽了後，每個人都表示贊同。特別是“小瘋子”亢奮的把手中鐵鍬扔出去五六米遠，連聲叫好。
海濤具體做了分工。因爲牽扯到所有人，也把譚麗華單獨找來，跟她說了注意事項，讓她轉告女生如何統一行動。
聽了海濤的講解，譚麗華捂着嘴，推了他一把說：“沒問題，交給我了。‘老農’說的沒錯，就你鬼心眼子多。”說完“哈哈哈”的跑回女生堆兒去了。
第二天一切按照商議好的計劃，男生們揮鎬，剷土格外地賣力，班長王寶珠還不時的提高嗓門，裝模作樣的加油鼓勵着大家。
坐在破椅子上的“老農”，可能是覺得由於自己親臨現場，懾於他的“威嚴”，學生們精神面貌改觀了不少。他輕搖晃着椅子，看得出難掩得意。
“塌方了！塌方了！”忽然，大嗓門王寶珠聲嘶淒厲的喊了起來。這個約定的信號一發出，譚麗華帶着女生扔下手中的筐，尖叫着跑便出了洞口。
幾乎同時，“小瘋子”早就站在電閘旁，一下子把閘門斷開，頓時防空洞陷入一片黑暗。
老焦走時，放在一邊的手電筒，早就拿在海濤手裡。照明剛熄滅，他就一束光柱照到了“老農”不知所措的臉上。沒等他站起來，男生們便一下子撲上去，擠，撞着把那破椅子連他一起推倒在了地上。
有的趁機揣上一腳，有的撲在他身上“墩”兩下屁股還“哎呀”兩聲；海濤的手電光柱，一下子照射在他的臉上，一下子朝向出口的方向，兩頭晃着。直到男生們都跨過“老農”的身體，跑出了防空洞才最後出來。
個個滾成像泥猴似的男生，和等在洞外的女生們一照面，都被剛纔刺激又完美的行動樂成了一團。
“小瘋子”掐着腰大喊：“開心死了！”惹得正在上體育課其他班學生，停駐了腳步，把正在走隊列的隊形弄得亂七八糟。
瘋鬧慶祝了好一會兒，鄒志純走到海濤跟前，有些緊張地說：“桑老師還沒出來，不會出什麼危險吧？”
這句話提醒了所有人，防空洞裡現在是伸手不見五指，“老農”又很少下洞，對路線不熟悉；萬一誤入了老焦說的岔路里，就真的麻煩大了。
“我這就下去，給他帶上來。”海濤也感到不安，治“老農”不過想給他吃點苦頭，又不是暗害他。真出了事情，可就說不清了。
海濤試了一下手電筒開關，轉身就要獨自下去，“小瘋子”，王寶珠也緊跟了過去。
三個人順着原路走了一會兒，便聽見了“哎喲，哎喲”的聲音。海濤用手電一晃，便發現在地面上蠕動着的“老農”，顯然他爬的方向正好和洞口相反。
“彆着急，桑老師我們來救你了。”王寶珠誇張地喊道。“老農”這才掉轉過身體，慢慢的站了起來。
海濤讓王寶珠前面領着“老農”，“小瘋子”在後面推着，他打着手電最前帶路。
四個人一走出洞口，男女生都圍了過來，譚麗華跳着腳說：“成功了！桑老師還活着。”
不知是在地下憋久了，還是驚嚇過度，“老農”臉成了醬菜色，渾身也滾滿了泥土。
“你們在這等着，誰都不許離開。”“老農”頭也不擡，說罷踉蹌地朝教學樓走去。
趁着“老農”不在，“小瘋子”又告誡了所有人一遍“哪些該說，哪些不能說都要有數。”
很快“老農”晃晃悠悠地走回到學生面前，看樣子是去水房洗了把臉。他定定神跟同學們說道：“今天先到這兒，到底發生了什麼情況我會查清楚的。明天都必須按時到場。”
同學們萬沒料到，一通解氣的操作換來了難得的半天休息，女生個個合不攏嘴，男生哼着小調一鬨而散。
走出校門前，海濤特意回頭看了一眼，只見站在洞口，仍一動不動的“老農”一手托腮，朝着防空洞愣着神。
海濤不像其他人那麼樂觀，他認爲，這事兒沒那麼簡單就這樣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