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沒有權利這麼做。”羅伯特·基裡曼說。
“我有。”羅伯特·基裡曼說。
發表意見的那個基裡曼,即說出‘你沒有權利這麼做的’那個基裡曼有着一頭閃耀的金髮和潔白的皮膚。他下巴寬闊,鼻樑高挺,即使五官已經皺成了一團,也並不影響他那大理石雕像般的英俊。
而另一個人不同,他的不同之處甚至不需要去描述外貌,只聽說話時的嗓音,便能與前一個羅伯特·基裡曼進行區分。
他的聲音低沉沙啞,與那年輕人的高昂活力截然不同,但是,儘管如此,他們兩人的聲音聽上去其實相差無幾,很是相似。
因此,如果將這兩個人的對話錄下來,放給一個從未見過他們的人聆聽,此人很可能得出結論:這是一個父親在教訓他的兒子。
滿頭白髮的羅伯特·基裡曼開始重複強調。
“我有。”他坐在辦公桌後,冷冷地盯着那年輕人。“如果我不允許,那麼你就沒有辦法在馬庫拉格之耀和聯合艦隊上的任何一艘船上做成任何一件事。”
年輕人的眉毛立刻難以忍受地皺在一起,爲他話語中刻意爲之的傲慢而憤怒,但很快就平復了下來。
一時之間,他看上去甚至有點尷尬和無所適從,但他依舊努力地擺脫了這種情緒,開始繼續講述自己的主張。
“戰報——”
他擡起右手,指向辦公桌右旁的一摞數據板。
“是的,戰報。”基裡曼打斷他。“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五百世界即將遭受重創,而且是來自內部的重創,但你不是唯一一個能夠從它們中總結出這件事的人,同理,我也不是。”
“我的連長們,我的幕僚團們和每一個正在主艦橋上進行工作的人都能看見這件事。早在你來以前,我們就討論過這件事了,而我們決心以正常的方式解決它。”
他那因平靜交談而快要熄滅的白色眼睛在這一刻重新亮起,綻亮。他開始緩慢地強調,把語速放的很慢。
“如果有叛亂,我們就解決叛亂。如果有惡魔入侵,我們就解決惡魔入侵。如果是異形作祟,那麼我們就殺光所有敢於進犯奧特拉瑪的異形。”
“你不可能來得及!”
年輕人聞言,忽然憤怒地揮下他伸直的手臂,如同正握着一把利劍。他的臉頰漲得通紅,甚至開始有點小小的口吃。
“你、伱不能——你不能這樣!時間在戰爭中比任何東西都要重要,直接關係到信息是否能夠被信賴!如果依照你的策略行事,這些在同一時間發生的戰爭需要多久才能被解決?又有多少人要爲此而死?”
基裡曼看着他,有那麼幾秒鐘失去了說話的慾望,但不是因爲年輕人的語氣,而是因爲一種特別的、不太應該出現在他身上的情緒。
那種情緒名爲懷念。
真是相像。他這樣想着,差點嘆息出聲。
怎麼可以這樣相像?幾乎和我在年輕時一模一樣,在元老院裡和那些固執的長老們辯論,在大學裡,在圖書館門口
我花了好長時間才克服這種緊張造成的缺陷。
沒有人天生就是雄辯家,你說是嗎?父親?
他微微擡眼,看向不遠處掛於大書櫃上方的兩張畫像,放在桌上的雙拳忽然鬆開了,然後露出一個微笑。
“那麼你打算怎麼做?”基裡曼問,語氣裡甚至有點驚奇。“一天半以前我們纔剛剛見面,而你現在已經開始向我提建議了.好吧,小夥子,什麼樣的建議?你想怎麼做?”
“你願意聽了?”年輕人懷疑地看着他。
“當然,爲什麼不呢?”基裡曼笑着說,然後點點頭,從辦公桌後站起身,揹着手走到了一處舷窗前。
他特意留給了那年輕人整理措辭,他知道他會這樣做的他了解他。
基裡曼忍不住竊笑了一下。
是啊,他了解他,就像他了解這間書房或馬庫拉格。有多瞭解呢?這樣來說吧,在他身後,擺放着一套沙發與一個不算大的茶几。
在一百個世紀以前,他的兄弟安格朗曾在這裡閱讀一本小說,小說的主題是一個患有嚴重後遺症的退役軍人和他悲慘的戰後生活。
那本書來自馬庫拉格,名爲《馬克西姆斯的方式》,文中的主人公就叫馬克西姆斯,生活在一個被虛構出的,和馬庫拉格大概有八分相似的國家裡。
他是一個普通的士兵,在使用燧發火槍的年代退役,並飽受欺凌。他最後死在街頭,與自己臆想中的敵人作戰,然後因酒醉與摔倒和那條行動不便的腿,痛苦地溺死在了臭水溝裡。
這本書來自一個尖酸刻薄的文學家兼評論家,他寫這本書的時候,馬庫拉格正在被極限戰士軍團大量徵兵。
基裡曼明白他想說什麼,因此哪怕許多軍隊中的軍官憤怒不已,他也沒對那人做出懲罰,而是任由他寫這本書——以及接下來的許多套書。
他唯一做的事就是讓他上船,將他轉爲一個特殊的隨軍記述者,讓他親眼看看極限戰士們的戰爭。
十三年後,此人宣佈不再書寫任何書籍,並公開對羅伯特·基裡曼本人和極限戰士軍團道歉。
他說,他很抱歉他如此愚鈍,需要花上這麼長的時間去認識到真相。
他還說,他現在知道了,從馬庫拉格被帶走的孩童們所加入的這支軍隊,其根本目的絕非他書中一次次描寫的‘侵略’,而是貨真價實的幫助。
面對仍然不相信的讀者們,他自嘲地講述了原因:難道侵略者會在戰爭結束後花費巨大的心力去進行災後重建,留下先進的科技,完整的社會制度與福利制度,讓人們生活得更好,然後就這樣一走了之?
“你還好嗎?”一個聲音忽然在他背後響起。
“爲什麼這麼問?”基裡曼頭也不回地反問。
年輕人沒有回答,於是他轉過身來,看見一張雙脣緊抿,顯得有些不安的臉。
只差一點,基裡曼便再一次微笑了——這對他這樣的政治家來說是很危險的事情。他可以假笑,但絕不能這樣輕易地將真情實感流露在另一個人面前,哪怕那個人
“是兒子或父親。”康諾·基裡曼曾經這樣鄭重地告誡他。
羅伯特·基裡曼嘆息一聲。
“說吧。”他勸說。“沒什麼大不了的,哪怕你覺得這個計劃很糟糕。”
於是那年輕人開口講話。
“我有個辦法,可以讓我們一勞永逸地解決這一切。你剛剛提到了惡魔或異形,但你心裡清楚,出現在那些世界上的戰爭,它們的始作俑者並非這二者其中任何之一。”
“同理,它們的成因也不是”
年輕人的臉上閃過一抹羞愧,但仍然堅持着將自己的話繼續說了下去。
“我不想講述理由,但是,請看着我。” 他向前一步,站在基裡曼身前。他比他要矮小不少,像是一個正在發育的青少年——當然,以他們二人的身材尺寸來說,這青少年的標準恐怕已經足夠打敗百分之九十九世界裡的成年人。
他仰起頭,看向基裡曼那雙滿溢白光的眼睛,繼續開口。
“長相或身材這些暫且不提,但我的思維方式纔是真正危險的東西。我看待事物的方式,我說話的方式,以及我思考它們的方式都和你相差無幾.至少與你年輕時相差無幾。”
“何以見得?”基裡曼不動聲色地問。
他得到一個微笑,笑容裡有點疲憊,也有點驕傲。
“這顯而易見,不是嗎?我的意思是,雖然這說起來有點不可思議,但我.”
年輕人低頭沉思片刻,然後再度擡起頭,因光線原因而變得近乎淡藍色的眼睛裡有種基裡曼早已失去的光輝正在閃爍。
“我就是你。”他終於堅定地將這件事表露出口。“至少是一部分的你。而那些掀起戰爭的人,他們絕不會像我這樣與你交談。”
基裡曼點頭,沒有反駁。
“因此,如果你打算以正常的方式進行這場戰爭,你將面對成百上千個以你的方式思考,以你的面貌行事,並以你的名字犯下血債的敵人。”
“他們中的每一個都會擁有軍隊,因爲他們就是你,更殘酷的你。而對於如何規劃戰爭,你根本就無需思考。所以,我可以很輕易地得出結論,如果按照你的方法走,你不可能贏得勝利。”
基裡曼再次點頭。
“說的不錯。”他輕聲回答。“但你在思考這些事情的時候有沒有考慮過另一件事,即我所擁有的軍隊並非由常人組成?”
年輕人表情痛苦地頷首。
“考慮過了。”他低聲說道。“但是,請相信我,阿斯塔特在我這樣的生物面前不算什麼。”
“你這樣的生物?”
年輕人沉默數秒,喉頭滾動一下,艱難地回答:“是的,我這樣的生物,或者說,渴求血肉的怪物。”
基裡曼面無表情地看着他。
“我會對人們產生食慾,你明白嗎?但我沒有這樣做過,可是,當那種渴望誕生的時候,我心裡一直有個聲音在告訴我,如果我真的這樣做,我會得到——”
“額外的力量。”
基裡曼平靜地接上他的話,並滿意地凝視着年輕人忽然瞪大的眼睛。
“在這件事上,我比你知道更多。依照我的經驗來看,他們很可能有個古怪的食譜——”
“——我們。”年輕人固執地打斷他,很可能是在學他。
“我也是其中一員。”他說。“你不能忽略這件事,我也是怪物之一。”
基裡曼眯起眼睛。
“他們。”
“我們。”
“他們!”基裡曼忽然咆哮。“你不是怪物!”
在年輕人的愕然中,他堅決地揮下右手:“現在聽我說,他們的食譜包含衆多,這裡面很可能涉及到亞空間的力量,因此我們必須做最壞的打算。”
“即他們可以通過進食阿斯塔特的血肉來獲取我的基因,並變得更像我——從各個方面來說都更像我”
他收斂聲音,深呼吸,把情緒掩蓋,隨即舉起右手,做了個手勢:“這就是我要做的補充,你可以繼續了。”
“.所以,你的軍隊極有可能無法戰勝他們。”年輕人語速極快地甩出一個結論。
直到這個時候,羅伯特·基裡曼才意識到,他剛剛似乎幫助對方在辯論上擊敗了自己。
某種似是而非的惱火閃過他心底,但並未真正蔓延,他裝模作樣地沉思一會,便乾脆利落地承認了年輕人的勝利。
後者對此表現出了一種夾雜着單純快樂的小心翼翼,儘管只有一瞬間,但基裡曼仍然捕捉到了。
隨後,年輕人開始講述自己的解決辦法。
他首先提到了亞戈·賽維塔里昂的幫助,然後是一個明顯不該出現於他認知中的詞語,‘靈能’,他將其引爲重點,繼續講述他們在與聯合艦隊匯合旅程中的一次發現。
原本只是一次來自賽維塔的每日例行檢查,夜之長子會使用靈能探查他的頭腦。然而,在那一天,不知是何原因,賽維塔卻在他的腦海深處發現了一個隱蔽的‘接口’。
經由一系列探查,他們最終確認,這是一個可以用來見到其他‘羅伯特·基裡曼’的接口,一個連同某種不可知精神網絡的小小門扉。
“但只有我能進去總之,我嘗試着與他們中的幾個交談過了。”年輕人表情複雜地說。“他們都做過那種絕對不能被饒恕的事情,但仍未滿足,還在渴求更多。”
“而且,他們知道這個接口的事情。他們甚至已經開始商議使用這個接口彼此結盟,傳遞信息,在戰爭中對抗你。”
“所以?”羅伯特·基裡曼皺眉問道。
“所以我可以殺了他們,一個接着一個。在那個通過接口抵達的地方,他們都是精神體,我已經就此事詢問過亞戈·賽維塔里昂隊長,他使用靈能確定了這件事的真實性。”
“你明白嗎?我完全可以通過這個所謂的接口找到他們中的每一個,不管他們是否擁有靈能,這個接口都存在於他們的大腦內,就像我一樣.我可以兵不血刃地阻止這場災難!”
在此之後長達數分鐘的寂靜內,羅伯特·基裡曼始終未曾發言。他在思考,此事顯而易見。但是,以他的頭腦來說,他完全能夠一心二用,可他沒有這樣做,他只是沉默。
如果不是他辦公桌上的沉思者陣列忽然發出一陣刺耳的提醒,恐怕他還會繼續將這陣寂靜保持下去。
“原體,我們收到了聖吉列斯大人的信號!”
基裡曼猛地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