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就是安全,遺憾就是遺憾。”
亞戈·賽維塔里昂聽見他的教官如此說道,聲音極其自然。
“他媽的你這話說得真對,老兄。俺自打十幾年前就開始告訴那幫年輕的王八犢子,要他們在做事的時候戴好安全帽,結果他們就是不聽,還嘲笑我太謹慎!結果呢?年年都有人出事故!”
一個穿着骯髒深藍色制服,提着工具箱的維修工人義憤填膺地同意了他的說法,甚至還揮舞起了拳頭,以示更大的贊同。
“......”
沉默着,午夜之刃的戰團長摘下了自己的頭盔,露出了一張被汗水與敵人血跡搞的髒兮兮的臉。
他低頭,瞪向那個正在和維修工人談天說地耽誤對方時間和自己時間的老東西,開始輕聲細語。
“您是在念什麼安全守則嗎?”
維修工恐慌地渾身一顫,回過頭來,臉上除了恐懼以外還有一種茫然——他根本就不知道賽維塔已經站在旁邊聽了他們之間的交談接近二十分鐘。
對此,卡里爾只是微微一笑。
他伸手拍拍維修工的肩膀,用他家鄉的方言告訴他不必擔心,然後便順手將這位維修工不久前分發給他這個‘老鄉’的一根香菸不着痕跡地塞回了對方的上衣口袋裡。
維修工對此一無所知,就這樣一步三回頭地走了,在即將抵達走廊末端的時候,他甚至還不忘在艦船引擎的轟鳴聲中對卡里爾喊叫。
“你要是有啥事就說啊!俺去告訴極限戰士們!我聽說夜之子們脾氣很不好!”
卡里爾忍不住對他笑着點頭,又看向賽維塔,表情頗爲古怪地聳了聳肩。
“看樣子,他把你當成那種會找凡人事的阿斯塔特了。”
“我現在就是要找一個凡人的事。”賽維塔甕聲甕氣地回答。
卡里爾後退一步,鞠躬行禮,忽然換了副謹小慎微的表情:“好吧,那麼是什麼事呢,偉大的亞戈·賽維塔里昂大人?”
“.你這個老——”賽維塔深吸一口氣。“——算了,和我來吧。”
他隨意地把頭盔掛上武裝帶,便走進了黑暗之中,卡里爾快步跟上,真的走在了他後面。他們很快便離開了黑暗,只是,緊接着出現在卡里爾面前的,卻是一個他沒有想到的人。
羅伯特·基裡曼。
或者說,怪物版本的羅伯特·基裡曼,而且稍微有點特殊好吧,恐怕不是有點,因爲他身上沒有任何冤魂。
卡里爾眯起眼睛,悄無聲息地走向這個正拘謹地坐在沙發上,盯着手中書籍發呆的巨人,用一聲咳嗽提醒了他自己的出現。
基裡曼猛地擡起頭。
“等——你,不,我”他發出一連串急促的聲音,然後慌亂地站起身來,把手裡的書揣在懷裡,然後便開始解釋。
“我不是羅伯特·基裡曼!”
他如此喊道,並在半秒以後才意識到亞戈·賽維塔里昂的存在。他不可思議地看向面無表情的賽維塔,又看向卡里爾,表情逐漸地變得茫然了起來。
“.啊?”他忍不住憋出一聲疑問。
“所以,您就是賽維塔里昂戰團長口中的教官?”
“我知道,我是有點矮。”卡里爾點點頭。“但我的確能教點什麼,比如泰拉古生物圖鑑之類的東西,總之都是些老掉牙的知識,現在也沒人樂意學這些了。”
羅伯特·基裡曼表情複雜地接受了他的這個說法,隨後深吸一口氣,說道:“我是來這裡見他的。”
“誰?”卡里爾反問,甚至還故意做出了一張疑惑的臉。
基裡曼繼續扔那個茫然的表情。
面無表情站在卡里爾身後的賽維塔極其明顯地嘆了口氣,然後給出回答。
“羅伯特·基裡曼,不然呢,我忽然變得人性充沛的大人?你可以不要再玩這套見了鬼的明知故問了嗎?”
“我們的時間是很緊迫的!一和艦隊匯合,我就把這件事安排上了議程。馬庫拉格之主最多還有十來分鐘就將抵達這個房間,難道你不打算趁着這點時間搞清楚狀況嗎?”
卡里爾對錶情緊張的基裡曼微微一笑,隨即轉頭,開始對賽維塔進行解釋。
“我理解你的擔憂,亞戈,不過我認爲我們並不需要擔心這件事——我是說,我會不會搞不清楚狀況的這件事。”
“而且,拜託伱,賽,我還沒老到腦袋糊塗的程度。就算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我也看得出來他到底是什麼。”
“另外,親愛的第一預備役,你到底經歷了什麼樣的事情,才讓你現在的情緒變得如此不穩定?”
賽維塔沉默不語地從武裝帶上取下自己的頭盔,緩緩地戴了上去。
“我理解。”
卡里爾對他重複這句話,並再次看向羅伯特·基裡曼,對他將不久前曾在馬庫拉格之耀上發生的事情全盤托出。
他講起這件事來平鋪直敘,毫無半點修飾摻雜其中,甚至隱隱讓人覺得他是拿着一把刀在剔那件事的骨頭,並不存在的血腥和碎肉就這樣在他腳下散落一地。
最後,在基裡曼那極端複雜的表情之下,卡里爾用忽然緊握並收攏於袖中的雙拳宣告了講述的結束。
“.總之,就是這樣。”他轉過頭去對賽維塔眨眨眼。“因此你的存在對我們而言其實並不稀奇,你大可不必擔心什麼額外的解釋。”
“我——”基裡曼深吸一口氣。“——我擔心的是另外一件事,教官閣下。”
卡里爾對他搖搖手指:“教官就行了,拜託你。或者直接叫我的名字,卡里爾,是不是很好念?”
基裡曼沒再說話,或許他是想說點什麼的,但卻未能成功。原因大概有二,一是卡里爾此時表現出的性格與賽維塔在路上向他透露的那些截然不同,二,則是因爲一扇被人手動推開的門扉。 一個身穿執政官制服的巨人皺着眉走進屋內,雙眼亮如白晝。他順手關上門,基裡曼趕忙站起身,想要說點什麼,卻又無從開口,一番行動下來,竟只能讓臉上的表情愈發複雜。
巨人看看卡里爾與賽維塔,隨後纔看向他,緩緩開口,聲音平靜。
“要是放在以前,不經過戰鬥、盤問和起碼十天半個月的時間,我的連長們是絕不可能同意我來這裡和你見面的。”
“而且,他們多半會在你和我正式見面以前用上各種手段去檢查你,使你感到一些不必要的冒犯。我很慶幸我們能夠免除這些繁文縟節,只是,我仍然有些問題要問你。”
“請問吧。”基裡曼迅速地回答,聲音隱有顫抖。
“你理解阿斯塔特與凡人之間的不同之處嗎?我是指,他們之間的差異。”
“我理解。”
“請詳細地說明。”
基裡曼深吸一口氣,開始整理措辭,並連續且無間斷地開始了長篇大論,甚至還給出了自己的理解。
“我認爲阿斯塔特們在生命形態上顯著地優於凡人,從各個角度上來說都是如此。力量、智力、壽命甚至是意志力的強弱,他們都比凡人強大很多。”
“但我並不認爲這就意味着他們高於凡人,他們脫胎於平民百姓之間,或許有些人不是,但多數人都來自於平凡之中,並脫穎而出,成爲被改造的超人”
“就算改造尚未完成,他們也可以以一敵百,可是,我絕不認爲父——對不起——帝皇,創造阿斯塔特是爲了奴役凡人,或讓他們成爲凡人們的統治者。”
“銀河古怪而殘酷,凡人們需要保護者,儘管他們已經足夠堅強,足夠強韌,但他們仍然需要一種全新的武器與盾牌去抵禦這宇宙裡的黑暗。”
“因此,在帝皇的設想中,或是在我自己的臆想裡,阿斯塔特們就是這樣的武器與盾牌,他們是爲了幫助其他人——那些無法戰鬥,無法保護自己的人——而被塑造出來的。”
他說完,便呼出了一口長長的氣流,然後開始等待巨人的回答,彷彿正在等待一場審判最後的判決。
他年輕的臉上藏着一種真切的不安,他以爲自己把它藏得很好,但真實情況其實截然相反。卡里爾敢說,這個房間內除他以外的所有人其實都能看穿他的僞裝
與他相對的是那個巨人,那個蒼老的,滿頭白髮的,眼角處有着皺紋的巨人。他的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任何情緒都沒有外露,被盡數收斂於心底。
卡里爾原本想說,這會很有趣.
畢竟,這可是一個羅伯特·基裡曼與另一個羅伯特·基裡曼的見面。年輕與年老,飽經風霜與初出茅廬。他們說不定會成爲仇人,但卡里爾覺得,他們一定會成爲朋友。
可惜,這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無論亞戈·賽維塔里昂接下來有沒有使用靈能與他交談都是如此。歸根結底,這個年輕的金髮男孩誕生自混沌的惡術之中。
只這一點,他便很難擁有生存下去的權力
+三天,卡里爾。他在來的路上花了三天時間想出了一個解決的方案。+
+有關何事的解決方案?+
+有關那些正在燃起戰火的世界,以及正在上面作亂的‘羅伯特·基裡曼’.我們在考斯上的見聞與推測成真了,我相信你們大概也收到了許多報告。+
+的確如此,所以,解決方案是什麼?+
賽維塔接下來的話讓卡里爾雙眉緊皺,而房間內,也響起了另一個人的聲音。
“我同意你的看法。”馬庫拉格之主說。
他大步向前,伸出右手,與羅伯特·基裡曼相握。後者的表情茫然無措,但更多的情緒卻是一種被認可後的欣喜。
而前者.
卡里爾嘆息着向後仰躺,閉上雙眼,沉思着進入了黑暗中。
他的人性日漸充沛,似乎拿回一些碎片後,原本碎裂融化的冰川也能開始自主恢復了。
他不確定這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畢竟在某些時刻,一個鐵石心腸、絕不動搖的殺戮機器要比一個慈悲的殺手果決百倍。
他思索着這些事,一縷意識飄飄蕩蕩,在撲面而來的夜風中悄然走進了一片墓園。一個背對着他的巨人正在剷土,身邊擺放着一副新做的、敞開無蓋的石棺。
卡里爾向他發出無聲的問候,那人轉過身來,卻是滿臉的抱怨。
“你不過只是又想習慣性地去逃避了而已。”康拉德·科茲毫不留情地指責道。“怎麼?看見那場即將到來的犧牲讓你很不情願嗎?”
他搖搖頭,扔出手中鐵鏟,忽地冷笑一聲。
“我現在終於明白了,父親,你過去表現出的那些冰冷無情不過只是一種自我保護機制,就像你從前那偏執的道德感”
卡里爾伸手接過那把飛來的鏟子,像是扛着樹幹那樣把它抗在了肩膀上,向着科茲走去。
“我現在也很偏執,難道你看不出來嗎?”
“但你起碼不再用它去要求所有人了。”
“你打完仗後似乎清閒了很多,康拉德.”
卡里爾無奈地跳下深坑,開始替他挖土。科茲低笑着蹲下身,在土坑邊緣開始進行嘲笑。
“怎麼?這才兩句話你就受不了了?還是說,你不想挖坑?”
“二者皆非。”
“我真心求解。”
卡里爾將鏟子深深地刺入土坑底部,用腳踩在邊緣,讓它刺得更深。隨後,他擡起頭來,看向科茲,卻什麼也沒有說,只是低下頭,開始專注地進行工作。
幾分鐘後,他拉着科茲的手爬上土坑,膝蓋處與靴子上滿是泥土,手指則更不用談。但工作仍未結束,科茲轉身,抱起石棺,將它小心地放進了土坑之中。
夜風襲來,吹動兩人相似的黑髮。卡里爾仰起頭,看向漆黑天穹中那抹不知從何而來的月光,忽地發問。
“你覺得他何時會來?”
“我怎麼知道呢?”科茲聳聳肩,如此回問。“不過,我會一直等待.”
他笑着後退,消散在沉沉的夜色裡,徒留一句輕柔的話語。
“畢竟,他已經是英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