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在風中斜斜的飄着,綿綿密密,猶如一層雨幕,將整座城市籠罩起來,再加上那昏昏沉沉的光線,讓人倍感壓抑。
這裡是上海,黃浦江邊,招商局碼頭。
一艘客輪剛剛在碼頭靠岸,船上的乘客們正通過棧橋陸續下船,在那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的肅殺氣氛中走向碼頭。
作爲一名乘客,楊度此刻就站在幾名軍警跟前,不慌不忙的將隨身攜帶的一口皮箱放在那張方桌上,然後解開鎖釦。
“慢點,慢點!”
一名軍警提起手裡的那根警棍,抵住了皮箱,另一隻手拍開楊度的手,然後替他掀開了那口皮箱。
楊度垂手而立,一副寵辱不驚的表情,身邊站着張一麐,正張着嘴看着那名軍警檢查楊度的那口皮箱。
軍警從皮箱裡拿起一罐牙粉,小心翼翼的放在耳邊晃了晃,然後輕輕的擰開了牙粉罐的蓋子,向罐子裡瞄了瞄。
“放心,長官,這裡頭是如假包換的美國牙粉,不是炸藥,炸不死人的。”
楊度歪着嘴哼了哼,伸手從皮箱裡又拿起了一根牙刷,張開嘴,用那根牙刷比劃了兩下,這個動作讓張一麐忍俊不禁,但是卻讓那名軍警非常惱火。
“老子知道是牙粉!你個小赤佬還在玩尿泥的時候,老子就在上海灘十里洋場裡混了!”
那軍警一口的蘇南口音官話,不耐煩的將那牙粉罐扔回了皮箱,然後“砰”的關上皮箱蓋子,揮了揮手。
“滾!下一個!”
軍警的前一句“滾”是對楊度說的,後一句“下一個”是對張一麐說的,而且很快,張一麐也接受了這名軍警和他的同伴們的檢查,好在他沒帶什麼罐狀物品,所以也就比楊度更快的離開了檢查站。
此時楊度也整理好了皮箱,與張一麐一前一後走出了碼頭,站在飄着綿綿細雨的街頭東張西望。
“皙子,這裡的軍警這麼大的陣仗,只怕是被炸彈給嚇的草木皆兵了。”張一麐戲謔的調侃了一句。
“是啊,當初清廷沒倒的時候,革命黨就慣於使用炸彈搞刺殺,現在輪到革命黨坐天下了,這炸彈還是響個不停,倒真是有些諷刺。其實,這個炸彈刺殺的手段是革命黨人在日本的時候跟着俄國的那個虛無黨學的,當年的俄國虛無黨可是刺殺過俄國沙皇的,那幫人主張無政府主義,主張殺光了事,根本就是一幫瘋子。”
楊度感慨一番,目光仍在街上逡巡,最後在幾輛等在街邊的黃包車那邊停了下來,然後伸手從長衫裡摸出幾個銅板。
“俄國的虛無黨是一羣瘋子,可是此次刺殺黎宋卿的人未必是瘋子,他們恐怕是別有用心,別有目的,刺黎只是手段,他們的真正目的是什麼卻也不難揣測,依我之見,這和刺殺宋鈍初的目的一樣,都是爲了恐嚇共和派。”
張一麐這話說得露骨,楊度皺了皺眉,想了想,還是不打算繼續這個話題,這裡也確實不是談論正事的地方,而且他也不贊成這位同伴的看法。
“看這樣子,接咱們的人不知道什麼時候纔會過來。乾脆,咱們就僱輛黃包車吧,我這裡沒有多少零錢,你有多少零錢?”
楊度將手心遞到張一麐眼前,亮出了那幾個銅板。
“皙子,你也太小氣了吧,便是給車伕一塊銀元又如何?”張一麐笑着推開楊度的手,拿出一塊銀元,朝楊度晃了晃。
“現在國家財政拮据,趙大總統號召全國勤儉節約,咱們這些政府僱員,豈有帶頭鋪張浪費之理?”楊度一本正經的說道。
張一麐苦笑,說道:“皙子,你的嘴是越來越貧了。別忘了,咱們此次南行上海,是作爲國會‘特別調查員’來調查黎宋卿遇刺一案的,雖然離京之前,總統叮囑過咱們,要低調,可是你也不能拿着雞毛當令箭啊。說實在的,這一路咱們住客船普艙,我是幾天都沒睡好,現在我是想趕緊到旅館去,睡上一覺,別說是僱黃包車了,就是僱馬車,我也不眨下眼。”
說完,張一麐拿着銀元就走到街對面,僱了兩輛黃包車,然後接過車伕遞過去的一件油布雨披,但還沒等他坐上黃包車,卻聽見街對面的楊度朝他吆喝。
“仲仁,你那一塊銀元可以收起來了,接咱們的人過來了!”
張一麐順着楊度的手指望了過去,看見一輛漆黑的四輪馬車正從街角拐上這條街道,車上挑着面五色旗,顯然是政府的馬車。
張一麐脫了雨披,交給那名黃包車車伕,然後提着皮箱走回楊度身邊,等候那輛馬車過來。
等馬車到了兩人跟前,果然停了下來,然後車門被人從裡推開,李燮和跳下馬車。
“怎麼是你來接我們?”楊度頗感詫異,不過也沒羅嗦,提着皮箱就進了馬車。
張一麐急忙跟進馬車,然後李燮和才又上了車,並關上車門,吩咐車伕將馬車駛往南市。
“二位是國會派到這裡的‘特別調查員’,我是黎案調查專員,不是我來接二位,難道要讓黎宋卿裹着繃帶來接二位麼?”
李燮和先跟兩人開了玩笑,然後言歸正傳,說道:“國會派二位南下調查黎宋卿遇刺一案,這是機密,知道的人不多,也不便派別人來接二位,所以我就趕過來了,旅館已爲二位安排妥當,二位休息一天,明天再進行正式調查。”
楊度問道:“黎宋卿傷勢如何?現在報界也是衆說紛紜,總統也是模棱兩可,叫我們自己過來看,這一路之上,我和仲仁可都是寢食不安呢。”
李燮和搖了搖頭,嘆道:“黎宋卿傷勢說重也重,說不重也不重。”
楊度奇道:“這是什麼話?重傷就是重傷,輕傷就是輕傷,你怎麼說話也是如此模棱兩可?”
李燮和說道:“黎宋卿是被炸彈炸傷的,這個消息倒是沒錯,但是具體怎麼炸傷的,這說起來就不是一言兩語可以說明白的。其實黎宋卿是在自己寓所裡捱得炸,那顆炸彈就放在他的書房裡,是一個香菸罐,就藏在離書桌不遠的痰盂後頭,裡頭裝得是猛炸藥,似乎是用一隻鬧鐘引爆,威力很強,半間書房都被炸塌了。”
“難道黎宋卿的書房誰都可以進出?”張一麐追問了一句。
李燮和搖了搖頭,說道:“黎宋卿是國會參議院議長,他的書房裡放了許多國會文件,這書房當然不是誰都可以進出的,只有黎宋卿本人和幾個黎府的僕人可以進出,所以我剛纔說黎宋卿的傷勢說重不重,說輕不輕,因爲這顆炸彈就是黎府的一個僕人藏在書房裡的,黎宋卿軀體之傷不重,可是這內心之傷甚重,他傷心啊,平時待僕人不錯,可是到頭來卻被僕人背叛,箇中滋味,恐怕也只有黎宋卿自己體會得明白了。”
“黎府僕人安裝的炸彈?已經證實了?這個人爲何要謀害黎宋卿?”楊度連珠炮似的發問。
“安裝炸彈,最有嫌疑的是黎府的一個馬弁,雖然目前只是黎宋卿自己的揣測,不過種種跡象表明,安裝這顆炸彈的人肯定是熟悉黎宋卿生活起居習慣的人,不然的話,不會卡好鐘點,正好在黎宋卿在書房裡練字帖的時候引爆炸彈。幸虧當時國會過來幾名議員,想請黎宋卿赴宴,黎宋卿離開書房去會客,前腳剛走,後腳書房裡的炸彈就響了,當時黎宋卿距離書房只有幾步遠,炸彈崩飛了窗戶,正砸在他肩膀上,當時就昏了過去,等其他人趕到書房時,卻見書房已塌了一半,若不是那幾名議員來拜訪的話,恐怕黎宋卿也要步陶煥卿、宋鈍初的後塵了,那麼民國政界又多了一位殉道者。黎宋卿甦醒後,派人將寓所的那些下人都叫來,一一問過,後來發現一個馬弁不辭而別,那個馬弁是黎宋卿的黃陂同鄉,論起輩分,還得喊黎宋卿一聲‘老舅’,可是現在黎宋卿遇刺,那人卻不辭而別,這未免有些不打自招的味道。”
李燮和的話讓楊度和張一麐略微瞭解了黎元洪遇刺的前後經過,不過兩人也更糊塗了。
“如果是馬弁安裝的炸彈的話,那麼是否是私怨呢?如果不是私怨,那麼又是誰在幕後主使呢?現在那個馬弁逃走了,如果抓不住的話,恐怕也是弄不明白這裡頭的利害關係。”
楊度的話同時也是張一麐正在思考的問題,不過李燮和卻並不關注這些問題。
“二位,還沒明白麼?無論是誰策劃了對黎宋卿的刺殺,都是對共和制度的威脅,所以,無論如何,這件刺殺案一定要有個說法。總統派二位過來,一則是請你們詳細整理一份報告,提交國會,二則是請你們過來協助黎宋卿,現在黎宋卿已緩過勁來,堅持要主持國會北遷事宜,他點名請楊皙子過來協助他,因爲你對憲政一事很是瞭解,由你協助,黎宋卿肩上的擔子纔會輕一些。”
李燮和的話讓楊度有些詫異,不過隨即回想起上次在武漢黎元洪對他的禮遇,他的心裡也就釋然了,不過在他看來,此次之所以能夠到上海做國會“特別調查員”,最根本的原因恐怕還是趙北打算接收北洋政治遺產的緣故。
自從徐世昌下野之後,北洋集團就已經分崩離析了,北洋軍被併入了那個“國防軍”,北洋的政客們也紛紛改換門庭,有的投向了立憲會,有的則歸順了聯合陣線,而楊度和張一麐則選擇了歸順聯合陣線,因爲他們並不看好立憲會,也不看好那個北洋文治派金蟬脫殼之後的“實業俱樂部”,所以,他們明智的選擇了歸順趙北。
楊度本來還擔心趙北不肯接納他,畢竟他以前是袁世凱的心腹親信,而且也曾與趙北做過對頭,但是實際情況卻是,趙北對於楊度的歸順很是歡迎,並且立即委任他做了總統府高級參議,是那種可以直接跟趙北說得上話的職務。
雖然不清楚趙北對他的“欣賞”是真是假,但是楊度並沒有過多的揣摩趙北的心思,畢竟,只要還能呆在政壇上,只要還能呆在權力的中心位置,那麼,他楊度楊皙子就能在中樞發揮作用,無論這種作用是大是小,至少比那些被排擠出權力圈的人要強得多。
改換門庭,這只是楊度向趙北靠攏的第一步,要想真正成爲趙北的肱骨之臣,楊度必須拿出他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