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度與趙北只顧說話,將另外幾人晾在一邊。
見兩人有越談越深的趨勢,黎元洪說道:“外頭風大,天冷,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不如上樓再說,等觀完了江景,咱們就在樓下吃飯。本來我是備了全羊宴的,可譚祖庵看不上眼,叫來他的家廚曹敬臣親自掌勺,湘鄉風味,什麼‘臘味合蒸’、‘走油豆豉扣肉’、‘洞庭金龜’、‘蝴蝶飄海’、‘湘西酸肉’、‘炒血鴨’,不是酸就是辣,在這隆冬時節倒也別有一番風味。”
說完,又將另外幾人引見給趙北,都是些名不見經傳的小角色,大人物沒幾個,這並不奇怪,前幾日袁世凱在天津又發了通電,號召立憲派人物北上“議政”,和袁世凱一比,黎元洪的那份通電就顯得渺小了許多,一些本已抵達武昌的立憲派人物又調頭北上,到天津去了,這讓黎元洪頗爲尷尬,可以想見,當“立憲奇才”楊度到來之後,他黎南陂是多麼的受寵若驚了。
黎元洪前頭領路,趙北帶着衛兵跟在後頭,一行人上了冷冷清清的黃鶴樓,在最頂層的小暖閣裡安坐,黎元洪叫來馬弁先上了些點心茶水,又吩咐馬弁將那窗戶撐開少許,方便衆人向長江眺望,可誰也沒心思去欣賞什麼江景,現在隆冬時節,又趕上戰亂,連鸚鵡洲竹木市場都歇了業,長江上冷冷清清,除了炮艦還是炮艦,能有什麼景色可供欣賞?
這暖閣很小,中間擺了兩隻炭盆,燒得暖洋洋的,但也佔了地方,一張茶几擺滿點心、茶水,就架在炭盆邊,幾張太師椅再往旁邊一放,暖閣裡愈發顯得狹窄起來,連轉個身都不容易。可就是這小小空間,兩名衛兵還是擠了進來,腰別“盒子炮”,佇立一旁,田勁夫帶人守在暖閣外頭的樓梯口。
趙北毫不客氣的坐了上首,將馬鞭擱在茶几上,也不拐彎抹角,把話挑明瞭,說道:“幾位請我過來,恐怕絕不是來欣賞江景、品嚐湘鄉名菜的吧?有話儘管講,現在革命尚未取得成功,不可懈怠,千頭萬絮,諸事繁忙,我可沒有多少閒工夫飲酒聊天。”
黎元洪等人互相望了望,最後都將目光投到楊度臉上。
楊度放下茶盞,站起身,向趙北拱了拱手,不卑不亢的說道:“既然總司令快人快語,楊某也不廢話。其實,楊某此次前來,一則是來與黎議長商議立憲事宜,二來則是爲天下百姓向總司令請命。”
“爲天下百姓請命?”趙北眉頭微微一皺,這種中國式傳統知識分子故作誇張的說辭讓他覺得有些彆扭,明明剛纔是“爲袁項城當說客”,現在又變成“爲民請命”了。
“正是!”楊度走前幾步,向趙北深深一稽。
“請總司令再發通電,贊成袁項城君主立憲倡議,收軍回鄂,息兵養民,如此,則天下大安,百姓大歡,若干年後,袁項城青史留名,總司令亦青史留名。”
“你叫我通電贊成‘君主立憲’?”趙北擡起手,指着自己鼻子,卻聽見門外傳來田勁夫的一聲乾笑。
經過趙北這些日子的“時政宣講”,共和軍上上下下只知“鐵血共和”,不知“君主立憲”,雖然士兵們未必懂得何謂“共和”,但“共和軍”這個稱呼已很清楚的表明了趙北的立場,也難怪田勁夫對楊度的“不識時務”感到可笑。
不過確實沒有幾個人能真正領會趙北的用意。“種族革命”拿來對付清廷合適,但卻不能用來對付袁世凱,所以,這“共和”的立場就不能動搖,“社會革命”必須緊緊跟上,得把這個“共和”的枷鎖戴在袁世凱的脖子上。
“楊某也知道,總司令對於這‘共和’二字深爲迷戀,但不知總司令想過沒有,如今的中國百姓,有多少人認得字?又有多少人懂得‘共和’是爲何物?”
楊度淡淡一笑,甩了甩窄袖,將雙手背在身後,轉過身走了幾步,倚窗眺望那滔滔江水,喟然長嘆。
“楊某昨日到的漢口,在街上看見許多百姓舉着共和的標語在遊街,喊口號,楊某斗膽拉住幾人,問他們‘何謂共和?’,你道他們如何回答?”
楊度轉過身,掃了眼暖閣裡的所有人,無奈的搖了搖頭,說道:“那些百姓回答,‘共和便是白麪饅頭!’這豈非讓人發噱?”
聽了楊度的話,在場每一個人都忍俊不禁,就連站在門外的田勁夫也忍不住把頭探到門裡,又望了楊度幾眼,暗中衝他挑了挑大拇指。其實,對於趙北販賣“共和饅頭”的事衆人多不以爲然,認爲用辮子換饅頭,未免有些划不來,況且把“共和”與饅頭聯繫到一塊去,確實有些讓人發噱。
趙北也是淡淡一笑,隨即收斂笑容,正色道:“皙子先生,此言謬矣!別看饅頭毫不起眼,但如今的百姓眼裡,共和就代表饅頭,他們明白,帝制時代他們沒有白麪饅頭吃,共和時代就有了饅頭吃,以後若是哪個再談帝制的好處,只怕也得先拿饅頭出來叫大家吃飽了再說了。這饅頭雖然只有幾個,但吃在嘴裡滋味美妙,對於那些從來沒有吃過白麪饅頭的窮苦人來說,這一頓饅頭可以讓他們回味許多年,也能讓他們惦念許多年,對於他們來說,饅頭就是共和,共和就是饅頭。什麼是‘信念’?這就是。”
衆人愕然,原以爲這“共和饅頭”是用來引誘百姓剪辮子的花招而已,但卻沒想到趙北的用意竟是如此深遠。
仔細一琢磨,這一手確實高明,百姓不懂共和,但卻懂得饅頭比野菜好的道理,如此簡單直白的將“共和”理念滲進人心,確實比空談要好得多,只是這手法確實粗鄙了些,而且這番說辭有些強詞奪理的味道。
“如此,楊某便叫人也來賣饅頭,上面也用紅糖蜂蜜寫上‘君主立憲’字樣,豈不是也可以將君憲理念深入人心了?”楊度不緊不慢的說道。
趙北擡頭看了一眼,搖頭說道:“難啊,現在武漢附近的辮子都快剪光了,你的饅頭怕是賣不出去,若是讓百姓用錢來買,似乎又證明了帝制不如共和。”
“撲哧”,站在一旁伺候的那兩個黎元洪的馬弁忍不住笑了起來,衆人這才真正見識了這位趙總司令顧左右而言它的本事。
不過,若是“君憲饅頭”是免費派送,百姓又該如何理解呢?
楊度爲之語塞,他顯然沒有想到免費派送饅頭的主意,只是將話題轉開,說道:“總司令,你在‘震電’裡說,如果不能共和,你就要領兵北伐,用大炮炸出一個共和國體。但不知你算過沒有,以你目前實力,何時才能打到京城?供養共和軍需要多少糧餉?若是項城堅持君主立憲,不肯退讓,到時南北干戈不休,百姓困頓,洋商止步,商貿斷絕,捐稅收不上來,洋人不給你借款,你的共和軍又能支撐多久?打仗就是打錢,沒有銀子,什麼仗都打不起來。”
趙北摸了摸下巴,這筆帳他算過。
共和軍的維持確實需要大筆金錢,一個齊裝滿員的步兵師,如果是甲種師的話,每年所需軍費在一百萬銀圓至一百五十萬銀圓之間,這還是和平時期,若是戰爭時期,這個軍費還得翻番。打仗就是打錢,這個道理他當然懂的,不過,至於楊度的擔心也確實是杞人憂天,因爲,趙北現在根本就沒打算真的北伐,他的那則“震電”只不過是敲山震虎、虛晃一槍而已,目的很簡單,一是爲了鼓勵南方革命黨人繼續揭竿而起,並迫使他們也附和共和倡議,二是爲了嚇唬一下清廷和袁世凱,同時也使自己的威望進一步提高,除此之外,試探一下列強的底線也是他的目的。
現在的共和軍確實很困難,不僅軍費捉襟見肘,而且部隊沒有完成整編,人員良莠不齊,戰鬥力無法保證,況且湖北剛剛光復沒多久,各地仍有頑固勢力的零星反抗,至於鄂西那邊,楊王鵬一走,當地本已收斂的會黨武裝又開始上躥下跳,打着共和軍的旗幟幹着打家劫舍的勾當,對於這些武裝也必須儘快消化完畢,整編的整編,消滅的消滅,這就需要動用共和軍正規部隊和革命衛隊的力量,如此一來,軍力更形分散,無法形成拳頭對北方頑固勢力實施致命一擊,再加上四川的趙爾巽聲稱要大舉東征,剿滅共和軍,這也讓人有些擔心,雖然川軍的戰鬥力不強,但也不可不防,要是湖北這塊根據地不穩,北伐就是空中樓臺,偏偏這個時候洋人也來湊熱鬧,聲稱要武力干涉革命,還截留了關稅,對此,趙北也不能不有所顧慮。
當然,最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武器彈藥的極度匱乏,按照趙北的整編計劃,共和軍將組建五個步兵師,其中至少應該編練兩個甲種師,配備最先進的輕重武器,每個師官兵合計一萬二千餘人,共需步槍六萬餘杆,可是現在,東拼西湊也只弄到七萬餘杆後裝槍,其中不少還是使用黑火yao的單發槍,戰爭中步槍的損耗是相當大的,六萬人的部隊,再怎麼說也得準備至少十萬杆步槍,至於機關槍、管退炮,更是奢侈品,只裝備最精銳的甲種師。
在漢陽兵工廠全面復工並取得足夠的原料之前,大舉北伐確實是不現實的。
有鑑於此,趙北才虛張聲勢,故意做出大舉北伐的姿態,又利用楊王鵬部北伐軍開進豫南的機會發出了“震電”,對頑固勢力進行震懾。
這是一種心理戰,就看哪一方堅持到最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