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湯姆的話讓本來明白了那麼一點點的鄭芝龍又陷入了糊塗狀態,他實在不懂這些據說原本生活在萬里之外,從來沒跟自己打過交道的海外來客,爲何會在其還沒來到大明的時候,就將自己列爲了對手。
如果從時間上來推算,鄭芝龍在1625年年底,即大明天啓五年才自立門戶,開始組建十八芝,並在接下來的兩年中趁着閩南大旱,率部衆劫掠福建海岸,從泉州運走了數以萬計的災民到臺灣島西海岸拓墾。而海漢人抵達瓊州島是天啓七年的事,那年泉州巡海道蔡善繼曾試圖對鄭芝龍進行招撫,在泉州會面商談之後,鄭芝龍的兩個弟弟鄭芝虎、鄭芝豹認爲朝廷沒有足夠的誠意,於是幾兄弟放棄了這次招安,回到臺灣魍港繼續當海盜。同年十八芝還跟臺灣島上的荷蘭人幹了一仗,也是佔得了上風。而那個時候鄭芝龍連聽都沒聽說過海漢人的名頭,更不用說與其結怨了,這份仇恨來得確實有點不明不白。
看到鄭芝龍一臉問號的表情,王湯姆自然能想到他爲什麼會感到困惑,這其中的種種原由,就算王湯姆願意向他解釋,鄭芝龍大概也沒法相信。畢竟海漢對他的忌憚,大多數都是來自根本沒有發生過的事情,鄭芝龍既沒有殺掉許心素,也沒能洗白上岸成爲明軍將領,更沒有投降滿清當了賣國賊,海漢要求他爲這些根本沒有做過的事情負責,在他看來豈不是天大的笑話?
王湯姆道:“這其中的原因,你現在也不用再細問了,總之我們有備而來,十八芝不滅,戰事就不會完結,今時今日的結局,在幾年前就已經註定了。”
這樣囫圇的回答自然無法讓鄭芝龍釋懷,他奮鬥多年纔有了十八芝這樣的家底,而且原本還指望能在打掉許心素這個心腹大患之後洗白上岸,入朝做官。但海漢人的出現不但阻擋了他所規劃的發展路線,而且還扶持對手許心素上位,一點一點地磨掉了十八芝的優勢。俗話說擋人財路如同殺人父母,這海漢不但擋了財路,連官路也一併給攔下了,如此深仇大恨,王湯姆居然輕描淡寫地就帶過了,鄭芝龍就算已經認栽,也忍不下這口氣。
鄭芝龍追問道:“王將軍,貴方要與十八芝爭奪福建海峽之控制權,要跟福建官府合作換取商貿機會,這些目的在下都可以理解,但在崇禎四年之前,十八芝與貴方並無任何衝突,爲何貴方卻連一次談判的機會都沒給過十八芝,一定要將我們除之而後快?”
鄭芝龍所說的“崇禎四年”,是指這年當中雙方第一次爆發了直接衝突,即1631年五月海漢使團在漳州城遭遇十八芝組織的刺殺行動,隨後使團船隊便協同福建官軍,攻破了十八芝在福建海岸線上的重要據點南日島,雙方到這個時候纔開始真正意義上的正面交鋒。而在此之前,海漢一直沒有親自下場,都只是通過福建明軍這個代理人在與十八芝交手。鄭芝龍認爲王湯姆所說的那些模糊的藉口,統統都是託辭而已。他可以面對因爲實力不濟而導致的失敗,但卻很難接受對手如此敷衍自己。
王湯姆道:“我們想要的不只是福建海峽的控制權和商貿機會而已,十八芝的存在,對我們來說就是一種必須要消除的威脅。”
“但我們已經讓出了地盤!”鄭芝龍很是悲憤地反駁道。
“你們讓出的只是福建海峽而已。”王湯姆的語氣也變得嚴肅起來:“但我們現在需要臺灣至琉球的航道,對我們來說,十八芝依然是必須除掉的絆腳石。至於一定要用武力手段解決你們的原因,我剛纔已經說過了,這是從最開始就定下來的事情,不管你們怎麼做,都不會改變我們的打算。”
說來說去,鄭芝龍還是沒有聽到王湯姆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這讓他悲憤之餘也很是失望。從王湯姆的態度來看,海漢對於十八芝重視有餘,但原因卻僅僅只是因爲被其視爲了擴張地盤過程中的絆腳石,必須要徹底消滅才行。而這對於一生都在努力追求出人頭地的鄭芝龍來說,無疑是對其個人價值很徹底的否定。
“看來鄭某人這條性命,應該也是保不住了,在下別無他求,只望王將軍能念在犬子年幼無知,放他一條生路。”鄭芝龍自知絕無幸理,當下便起身作揖,懇求王湯姆能夠放自己兒子一碼。
王湯姆沉聲應道:“你不用這麼灰心喪氣,我們並沒有打算要處決你,也不會傷害你的家人。只是你今後很長一段時期內大概不會再有人身自由,至於你的兒子鄭福鬆,你可以爲他選擇不同的未來道路。一是跟你囚禁在一起,直到我們認爲你們已經不構成任何威脅的時候,纔會有機會重獲自由。二是由我們來撫養他長大成人,讓他能夠擺脫鄭芝龍之子這個身份,在陽光下自由地生活。”
王湯姆的這番話倒是讓鄭芝龍心頭一鬆,他最擔心的莫過於海漢人會處決自己以絕後患,甚至連自己的兒子也不放過。但既然王湯姆代表海漢表了這個態,那自己父子倆的性命基本就算是保下來了。只是鄭芝龍實在想不明白,爲何海漢人會對自己的兒子如此仁慈,竟然還提出要代爲撫養,難不成這海漢人還有別的什麼陰謀?
鄭芝龍名下最有價值的資產便是十八芝,但這支武裝勢力到目前已經被海漢壓制在了島上很小的一塊區域內,並且也已確定要向海漢投降,所以即便海漢人控制了鄭福鬆,也難以達成“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效果。鄭芝龍所能想到的可能性,大概就只有海漢人想借此手段來控制住自己,讓自己能老老實實地渡過囚徒生涯。
鄭芝龍當然不願讓兒子與自己一起被囚禁,但這第二種選擇又着實透着幾分詭異,讓他一時間難以做出抉擇。鄭芝龍就算想破腦袋也想不到,海漢人之所以會對他兒子這麼寬容,其實跟他的關係並不大,完全是衝着原本時空中“鄭成功”這個民族英雄身份纔給予的特殊待遇,這種跨越時空的“情懷”行爲根本就沒法用常理來解釋。
王湯姆見他不作聲,知道這傢伙應該是在盤算其中利弊,當下便又說道:“你也不用覺得爲難,就算你不同意我們的提議,我們也不會爲難你兒子,不過我還是要提醒你一點,如果你選擇讓他跟你一起被囚禁,那麼在你過世之前,他大概都不會有獲釋的機會。”
鄭芝龍捏了捏拳頭,他自己現年還未滿三十歲,等這麼漫長的囚禁期結束之後,自己兒子至少也過了而立之年了,到時候就算獲得釋放,一個什麼都不會,與外界社會斷絕聯繫多年的人,又如何能在這個世上存活?就算自己給他留有一些秘密財產,幾十年後還能收回來多少?雖說長期囚禁能留下鄭福鬆一條命,但毫無疑問這也將會毀掉他未來的人生,同樣也是鄭芝龍所不願見到的結果。
“那若是將犬子託付給你們,日後可還能有與在下見面的機會?”鄭芝龍抱着一線希望問道。
“會有見面的機會,但時間將由我們安排。”王湯姆頓了頓道:“大概每年一次。”
鄭芝龍深吸了一口氣,這個安排雖然仍不可能讓他感到滿意,但毫無疑問已經是目前所知對鄭福鬆最有利的處理方式了。考慮到鄭福鬆未來的人生,王湯姆的這個提議已經讓他無法拒絕。不過這也讓他越發地看不懂海漢人的路數了,一方面處心積慮,耗費數年時間,無數財富,就爲了要對付自己,另一方面卻大度地放過了自己的家人,甚至願意代爲撫養自己的兒子。海漢人這兩種完全矛盾的做法讓鄭芝龍真是覺得有些無所適從,也更加難以琢磨出對方的真實目的。
一番商談之後,王湯姆與鄭芝龍達成了三點協議。第一、保證鄭芝龍及家人的人生安全;第二、保證選擇投降的鄭芝龍下屬人員人生安全;第三、鄭芝龍在次日午時之前,必須率領其部下無條件向海漢繳械投降,接受安排。
雙方約定第二天的受降地點之後,鄭芝龍便起身告辭,王湯姆沒有試圖將他扣留下來,而是很客氣地將其送出營地。倒是負責識別身份的福建官方代表對王湯姆的處理方式有些不認同,認爲他應該將鄭芝龍就地羈押甚至是直接殺掉,免得放他回去之後會產生別的變數。
“鄭芝龍現在還不能死。”王湯姆很耐心地解釋道:“在對日貿易這個領域中,我們現在很難找到比他更專業的顧問,對我們來說他還有很大的利用價值,活着比死了更有用。”
福建方面當然是希望將鄭芝龍斬草除根,以絕心頭之患,但海漢在這件事的處理方式上並不打算要遵從福建官方的意見。如果鄭芝龍只是舟山船幫汪加林這類的海盜頭子,那殺了也就殺了,沒什麼大不了。但鄭芝龍早年曾在日本常駐,對於中日之間的海上貿易瞭解程度可是真正的內行人,在日本當地也有很多延續至今的人脈關係,這些都是海漢目前所欠缺的資源和情報。
留下鄭芝龍的性命,就相當於是多了一個經驗豐富,資歷極深的顧問,可以慢慢從他身上套取海漢所需的各種信息。從情報領域來說,鄭芝龍可能比這島上剩下的數千十八芝人員加在一起更有價值。所以在開戰之前,海漢安全部就已經通過執委會向軍方提出了要求,儘可能地保住鄭芝龍的性命。如果是戰場交鋒,刀槍無眼,那也就罷了,但既然鄭芝龍已經選擇了投降這條路,那麼保下他的性命其實也就沒有太大的操作難度了。
福建官方代表雖然對此有些不滿,但此次行動是由海漢主導,福建方面並沒有直接參戰,僅僅只是派出了軍事觀察團參與,也很難干涉海漢做出的決議。頂多也就是回去之後將情況報告給許心素,再由其親自出面與海漢進行交涉。不過等到那個時候鄭芝龍大概早就已經運回了海南島,關進某處秘密囚禁地點了。
鄭芝龍回到十八芝駐地之後,將自己與王湯姆商議的結果告知衆人,只是隱去了鄭福鬆相關細節不提。衆人對於在目前戰局失利無處可逃的狀況下還能保住性命自然感到欣慰,但對海漢人將如何處置俘虜仍然有許多不安,紛紛向鄭芝龍提出問題。
鄭芝龍解釋道:“海漢王將軍說了,他們對戰俘的處理方式,一向都是處以時限不等的勞役,短則一年半載,長則持續數年。勞役結束之後,便可恢復自由之身。雖說要因此吃些苦頭,但想來總要比枉丟了性命要好。”
“那海漢人打算如何處置大當家?”這個時候還記掛着鄭芝龍命運的人,也就寥寥數人而已。
“我大概會比各位兄弟的待遇稍稍好上那麼一點,不用去服勞役。”鄭芝龍自嘲地笑了笑:“海漢人說得很明白,會將我單獨囚禁,至於時限嘛……大概會一直關到死爲止。”
這下衆人立刻便安靜下來,對於他們這些縱橫四海的海盜來說,失去自由其實跟死了也沒多大區別,何況還是終身監禁。鄭芝龍原因接受這樣的條件,爲自己保命只怕還是其次,更多的可能還是爲了要保住他們這些人的性命。
若是鄭芝龍之前沒提投降的事,大夥兒或許血氣上來就跟海漢人幹到底了,但現在已經看到生的希望,再讓他們放棄活下去的機會去跟海漢人死拼,很多人的戰鬥意志可就沒那麼堅定了。鄭芝龍見在場衆人居然沒人表態要爲他去跟海漢人拼命,當下也微微有些失望,只能強笑道:“各位兄弟不需擔心,明日便按照約定的時間與海漢完成交接,遵照他們的安排行事。今晚將島上的豬牛羊全都宰殺了,兄弟們一起吃個散夥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