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條件投降?海漢人果真這樣說?你見到的可是他們的帶兵大將?”
雖然多少料到了海漢人的態度會比較強硬,但真從甘輝這裡聽到海漢人給出的答覆時,鄭芝龍仍然免不了有點失落。他原本希望自己組織的抵抗能夠讓海漢人對自己有那麼一絲的刮目相看,在最終關頭能夠以此來跟對方談談投降條件,但這幫海漢人好像真的是軟硬不吃,根本就沒有絲毫要做出讓步或者妥協的意思。
甘輝應道:“這次率軍來宮古島的海漢將領是其水師元帥王湯姆,此人親口所說,若是此時降了,便可保全性命,但若是不降,海漢軍便會一戰到底,將我十八芝盡數滅掉!”
十八芝跟海漢明爭暗鬥好幾年下來,對於海漢民團的情況也並非一無所知,最起碼海漢軍中大將的名字和基本的個人信息還是知道的。海漢去年打澎湖的時候,王湯姆就在軍中指揮,所以十八芝對於這員大將也並不陌生,知道這位王元帥是海漢軍中的水師大統領。兩次攻打十八芝都是由他指揮海漢的水面武裝力量,倒也足見海漢軍方高層對於十八芝的重視。
既然現在是對方高官親自放話,那大概這事情就沒什麼迴轉的餘地了。至於海漢人說話是否能夠算數,鄭芝龍倒是不虞這一點,海漢通過經營商貿所獲得的信譽十分出名,在東南沿海一向有口皆碑,加上海漢在眼下的戰局中已經完全佔據主動,他們也沒有必要在這種細節上欺騙十八芝選擇投降。如果海漢真要趕盡殺絕,頂多也就是多耗兩三天的時間而已,根本無需對十八芝勸降了。
鄭芝龍深吸了一口氣,望向座下衆人問道:“各位兄弟,當年我們結義之時,曾約定過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福,大家已經一起享過了,如今這大難便在眼前,各位兄弟覺得該如何渡過?是降了海漢保命,還是與其死戰到底?”
甘輝本就是鄭芝龍的親信,聽他這麼一問,就知道他已經有所動搖了。若是鄭芝龍真打算死戰不降,根本就不會在這個時候徵求衆人的意見了,既然問出來,其態度就已經昭然若揭了。
甘輝心中暗暗感嘆一聲,嘴上卻接話應道:“十八芝一向以大當家馬首是瞻,大當家如何說,兄弟們便如何做。若是大當家憐惜兄弟們的性命,要降了海漢,我等自然也會遵從。”
鄭芝龍嘆氣道:“甘輝你果然知我心意,如今海漢軍勢不可擋,我等已無力翻盤,若是繼續再戰,想來大夥兒都難逃一死,我一人生死事小,拖累了兄弟們爲我陪葬,那卻是天大的罪過了!只是若是降了海漢,兄弟們難免會受些屈辱,這也非我所願,左右爲難之下,纔想讓衆位兄弟一同決斷,該如何處理當下局面纔是。”
剛纔還沒聽懂鄭芝龍話中意思的人,就算遲鈍現在也已經明白過來了,鄭芝龍這是打算要投降,但面子上又抹不過去,所以需要大夥兒一起來表明態度,他再順水推舟宣佈這個決定。
這些人雖然都是早就將生死置之度外的亡命徒,但也並不表示他們就不想繼續活着,否則去年就不會放棄澎湖跟着鄭芝龍逃來宮古島了。如果有求生的機會擺着眼前,誰又肯輕易放棄呢?既然鄭芝龍都無心再戰了,那他們再堅持要打下去也沒有意義了。當下衆人便紛紛表態,應該先保存實力,日後再圖東山再起——至於還有沒有機會起,現在也沒人能考慮那麼遠的事情了。
“既然衆位兄弟都認爲保存實力比較重要,那我這當家的也只能暫且偷生,與海漢人辦理完手續再說。”鄭芝龍站起身來,朝在座諸人拱手道:“明日日出之時,我便親自去與海漢人交涉,務求保下島上兄弟們的性命。若是有所不測,我兒福鬆還望各位多多照顧。”
衆人也連忙起身應答,雖說這最後時刻投降未免有點認慫的感覺,但鄭芝龍願意冒着生命危險,親自出面去與海漢人交涉,這份勇氣還是令人敬佩不已。至於他兒子鄭福鬆今後的生活,衆人雖然口頭上答應得好,心頭卻是同樣的念頭,眼下這時候誰都顧不了誰了,馬上都要成爲階下囚的人,哪裡還有能力去照顧別人。再說那海漢人一向精明,豈會輕易放過了鄭芝龍的家人?
鄭芝龍或許也能猜到自己手下這些人的念頭,當晚便將兒子鄭福鬆叫到書房,向他交代一些事情。鄭芝龍自知明日去見海漢人凶多吉少,即便不會被海漢人殺掉,日後恐怕也很難有重獲自由的機會了。而兒子鄭福鬆年幼,只要海漢人不趕盡殺絕,或許日後還有別的出路轉機也說不定。本來有些該過幾年再告知他的事情,如今也只有先提前說了。
“福鬆,爲父明日去見海漢人,臨走之前,有些事需讓你知曉。”鄭芝龍道:“我手下這這些人之中,唯有甘輝、施大瑄可以信任,日後你若是要求助於人,此二人當可幫你。”
鄭福鬆道:“父親去見海漢人,難道就回不來了?”
鄭芝龍嘆道:“敗軍之將,只能任人宰割,爲父要保下這島上數千人的性命,只能拿自己去換了。那海漢人視我十八芝如世仇一般,如今落在他們手中,說不得就難逃一死。你也莫要爲此傷心,爲父這一生雖然短暫,但也風光一時,並無遺憾。但日後你若有機會重獲自由,莫要再走爲父這條路了。也別找海漢人復仇,回東瀛去,和你母親、弟弟一起好好活下去。”
鄭福鬆咬着嘴脣沒有應聲,兩行眼淚卻已經流過臉龐。他雖然不明白大人世界裡發生的事情,但也知道父親的處境已凶多吉少,或許明日一別便成父子訣別了。
鄭芝龍的情緒倒是很平靜,繼續說道:“爲父接下來所說的事情,你好好記在心頭,莫要忘了,也莫要說與第三人知道,你可記住了?”
鄭福鬆抹了一把眼淚,使勁點了點頭。
鄭芝龍道:“爲父十三年前離開家鄉闖蕩江湖,到後來建立十八芝一統福建海疆,期間也斂財不少。爲了防止意外發生,爲父在福建很多地方都購置了房屋田產,還有好幾處秘密藏寶之地,今後便由你繼承了。這些財產雖不多,但足以讓你富足一生,若是日後有機會,你便以此維生吧。”
鄭芝龍在最爲風光的時候,也沒有忘了給自己留下後路,在福建多地以化名購置不動產,並且設法藏匿了不少金銀。負責打理這些地方的都是他的心腹族人,日後只要鄭福鬆能露面,這些財產基本都會收歸到他的名下。鄭芝龍這些原本用於不時之需的準備,在當前這種處境下也就變成了留給後人的一筆財富。雖然鄭福鬆也未必有機會享受到這些財富,但在當前的形勢下,鄭芝龍也只能做到這種程度的安排了。
第二天一早,鄭芝龍只帶了四名心腹親隨出營,向北而行。走了約莫半個時辰之後,他們便被一隊海漢偵察兵給攔了下來。
“我乃十八芝首領鄭芝龍,特來求見海漢帶兵將軍,請速與通報!”鄭芝龍很淡定地報上了自己的身份。
倒是這隊偵察兵給他報出的身份嚇了一跳,當下趕緊將這幾人進行了搜身,確認他們身上沒有兵刃或是別的危險品,然後押送回後方營地。
王湯姆聽說前出偵察的小隊帶回了自行投案的十八芝首領鄭芝龍,倒是沒有太大的驚訝。昨天鄭芝龍派出甘輝來進行交涉,他就已經察覺到對方大概是吃不住海漢的攻勢,準備要投降了。不過王湯姆也沒有想到鄭芝龍膽子不小,居然第二天便自己露面找上門來了。海漢軍中並沒有人認得鄭芝龍本人面目,當下王湯姆便派人去通知福建方面派來的人員——他們可是專門帶了認得鄭芝龍的人過來,以便能在第一時間確認俘虜或是屍體的身份。
“在下鄭芝龍,見過王將軍!”鄭芝龍見到王湯姆之後倒是不卑不亢,主動上前見禮。
王湯姆也拱拱手道:“打了幾年交道,今天總算與鄭大當家見面了,幸會幸會!”
雙方的陣營雖然在過去幾年中都處於敵對狀態,而且這兩人也各自指揮部隊在戰場上交手不止一次,但真正面對面的時候卻並沒有多少劍拔弩張的氣氛。當然這或許也是因爲海漢在目前的戰事中佔據了絕對的優勢,而十八芝這邊已經決定了投降,雙方雖然還沒正式停戰,但結果卻已經基本確定了,也沒什麼口頭輸贏可爭了。
王湯姆也不擺什麼架子,讓鄭芝龍入座,命人上茶。對於穿越集團在這個時代最爲忌憚的對手之一,王湯姆其實還挺有興趣瞭解一些相關的細節。
“鄭大當家今天親自過來,應該是已經做出決定了吧?”王湯姆首先需要確認的,便是十八芝的最終決定。雖然鄭芝龍出現在這裡已經說明了問題,但還是有必要鄭重地確認一遍。
鄭芝龍點頭應道:“貴軍武力強橫,十八芝自認不敵,在下今日前來,便是來向貴軍認輸的。只是這島上尚有數千人,其中不少是我十八芝所屬,還望王將軍能善待他們,至少留下他們的性命。”
“這個很好辦,我昨天已經說過了,今天再說一次,只要放下武器,放棄抵抗,無條件向我們投降,那我們也會保證絕對不會濫殺一人。”王湯姆見鄭芝龍表現爽快,便也表明了海漢的態度:“包括你和你的家人在內,我們都會保證你們的生命安全。”
鄭芝龍壓低聲音問道:“那可否網開一面,讓在下攜家人離開此處?”
王湯姆不作聲,只是很堅定地搖了搖頭。
鄭芝龍仍不死心,繼續勸道:“王將軍若是有什麼條件,但說無妨,在下一定盡力滿足。如能幫在下離開此地,日後定有重謝!”
王湯姆笑道:“鄭大當家,你太小看你自己的價值了。我們海漢從崇禎元年開始就對福建官方提供軍事援助,這幾年下來投入的錢財少說也有兩三百萬兩銀子了。爲什麼我們要扶持福建官方?說白了就是要遏制十八芝的發展,我們花了幾年的時間,其實也就是爲了今天這個結果。如果我們之間的事情是銀子就可以解決,那你我也不會在此時此地進行面對面的談話了。”
王湯姆這話裡倒是有一個不明顯的漏洞,那就是海漢給予福建官方的軍事援助,其實後來都陸陸續續通過各種形式收到了回報,光是每年從海漢這邊採購的武器裝備,其利潤就遠遠超過了雙方合作初期海漢所付出的成本。不過這中間的貓膩,鄭芝龍卻並不瞭解,所以在他看來,這無疑就是態度很明確的拒絕了,而且他現在也不可能拿出那麼多的錢來賄賂王湯姆。
雖然對於這個結果很失望,但鄭芝龍還是有其他想要弄明白的事情,他繼續問道:“王將軍,這幾年在下心中一直都有一事不明,還請指教一二。在下過去數年中明明從未去過瓊州島,也沒有跟貴方打過交道,爲何貴方數年來卻一直都針對十八芝行事?這根源到底在何處?”
王湯姆道:“道理其實很簡單,說白了就四個字,同行相輕。你們十八芝靠海吃飯,我們海漢也是,俗話說一山不容二虎,海漢和十八芝之間終歸是要分出一個高下的。你們輸,並不是輸在時運不濟,而是命中註定。”
鄭芝龍似乎聽明白了一些,但也僅僅只是明白了一點點而已,他忍不住追問道:“那爲何你們剛到瓊州之時,就要干涉千里之外的福建戰事?”
“這就是我說的命中註定了。”王湯姆應道:“說來你可能不信,我們還沒到瓊州島的時候,就已經把你們十八芝列爲對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