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對方有所求,那一切就有得談了,石迪文的心情也立刻就放鬆下來:“我們海漢與許大人一向合作愉快,若是有能夠幫得上忙的地方,我們一定樂於相助。不過這也需要貴方能夠提供多一點的信息給我們,越詳細越好。我們兩家合起來,要錢有錢,要兵有兵,天下還有什麼是做不成的!”
許裕拙可不敢隨便接他這話茬,這要是隔牆有耳被人聽了去,石迪文這個外邦武官口無遮攔也就罷了,他許裕拙可是正兒八經有官職的朝廷命官,敢說這種話就是謀逆。雖說這福建天高皇帝遠,一腦門子心思全在平亂上的朝廷大員們也未必會管這些事情,但作爲大明的臣民,對於皇權的敬畏卻依然根深蒂固。利用手中的權力,跟海漢人一起做點走私買賣,保障海漢在福建的權益,甚至讓海漢在原屬於大明的地界駐軍,這些舉措都無傷大雅,但如果是要豎旗造反跟朝廷做對,許裕拙就算不公然反對,也肯定會立刻與海漢劃清界限,撇開干係。
石迪文見許裕拙沒接這話頭,轉念一想便明白是哪裡不對了,當下笑道:“是我失言了!雖然我們有錢有兵,但還是需要尊重大明的規矩和法律才行。我們是合法商人,當然要用合法的手段去達成目的,許將軍大可放心,我們不會對大明有什麼不利的舉動。”
許裕拙勉強在嘴角擠出一絲笑意:“這個在下自然相信,否則與貴方也不會順利合作這麼些年了。只是這種話須得小心一點,如果被別有用心的人聽了去,難免會搞風搞雨。”
“許將軍提醒得是!”石迪文與這些大明官員交道打得多了,倒也能理解他們這種心態。不管這些人的官位多高,心中對於皇權的敬畏卻是沒法徹底抹去的。就算是那些投靠了海漢的前大明軍人,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也無法改變這種從小就被深度植入腦子裡的觀念。石迪文雖然不會認同他們的價值觀,但也不會刻意去嘗試改變他們的想法。
許裕拙乾笑了兩聲,這才轉回到正題上:“福建往北便是浙江,要說這浙江各州府的狀況,着實有些複雜……”
從福建福寧州往北,便依次是浙江治下的溫州府、台州府、寧波府、紹興府、杭州府及嘉興府。這各州各府的駐軍都是各自行事,不像福建這邊由許心素統一指揮,一紙文書就能在福建沿海通行無阻。浙江本就是海運貿易繁盛之地,各沿海州府都將海貿權看得極重,即便是同省各州之間,也存在着極爲明顯的競爭和地方保護主義。而位於寧波府外海的舟山羣島,因爲控制了錢塘江出海口和東海南下北上的關鍵航道,戰略地位十分重要,於是盤踞在這裡的海盜團伙,也就跟各方有了種種複雜的利益糾葛。
商船向海盜繳納買路費以保平安,在大明沿海並不是什麼新鮮事。在十八芝的鼎盛時期,經過其地盤的商船全部都要花銀子買鄭芝龍的令旗,憑藉這個旗幟才能在福建海峽暢行無阻,一艘四百料的大船,每年的買路費就得要3000兩白銀,鄭芝龍光是靠這一項收入,每年就至少能有幾十萬兩銀子進賬。
舟山羣島海域的海盜也採用了類似的生財之道,只是他們的實力有限,未必每一家海商都會買賬交錢。比如像許心素名下的船行,近兩年幾乎全都改裝成了武裝帆船,船上列裝了購自海漢的小口徑火炮和火繩槍,雖說威力有限,但終究是要比海盜船上那有限的幾門土炮鳥銃厲害得多。船上的水手有不少都是水師退下來的老兵,又或是專門送到廣東在金盾護運培訓過的武裝護衛,跟普通海盜完全不在同一個實力層面上。而且許氏名下的船隊很少單獨出海,一般都是成羣結隊行動,那種只有十來條船的小股海盜即便遇上了也只能幹看着,根本就啃不動這種硬骨頭。時間一長,這些海盜再在海上看到打着許字旗的船隊,也就不再主動往上湊了。
而實力較強的海盜團伙,往往都和官府有着千絲萬縷的利益瓜葛,也不願把有官方背景的海商開罪得太厲害。畢竟海上劫掠已經不是他們收入中的主要部分,每年從各路海商手裡收取的買路費、保護費和各種名目的灰色收入,纔是其收入的大頭部分。再加上一些被這些亦商亦盜的武裝團伙全部或部分壟斷的貿易項目,其收入還是相當可觀的,這種團伙中的頭領、軍師等關鍵人物,一年收六位數的銀子入賬是很尋常的水平。
但像許氏名下這種配備了武裝護衛的船隊畢竟是極少數,大多數通過這一海域的商船,還是得乖乖地納貢保平安。就連目前爲海漢從北方運回移民的一些商船,也同樣難逃繳納買路費的命運。據澎湖方面收集到的信息,從北方返回的移民船一般會按船隻大小,繳納一百到三百兩銀子不等的單次買路費,纔會被允許通行。當然了,這筆額外的費用自然是被船主算入了運費成本當中,然後累加到了海漢人頭上。這也就是說不管海漢是否樂意,實際上每個月都在被動地向舟山海域的海盜繳納一筆過路費。
不管是執委會還是海漢軍方,都不可能忍受這種待遇,雖說這點銀子對於今時今日的海漢只是九牛一毛,但一向只有海漢收別人贖城費、贖身費,哪會有人膽敢在南海戰鬥力最強的太歲頭上動土?上一個試圖做這種事的就是鄭芝龍,現在已經跟他的手下們被趕到太平洋上去當漁夫去了。浙江沿海的海盜再怎麼猖獗,實力上終究是比不過曾經擁有上萬兵力的十八芝,想吸海漢的血的確是找錯了對象。
軍方是早就憋着勁要找機會教訓一下這些不開眼的蟊賊,只是舟山羣島地勢複雜,距離海漢的勢力範圍又太遠,纔會一直拖到現在都沒動手。不過既然執委會已經定下了基調要往北發展,那麼盤踞在舟山羣島的海盜團伙自然就被納入了打擊對象。但要漂亮地完成這個任務,僅僅只靠海漢自己的力量還有些麻煩,如果能夠在福建這邊找到一些助力,或者收集到一些比較有價值的情報,軍方行動的時候就會輕鬆得多了。
錢天敦建議石迪文來中左所找許裕拙這步棋確實是走對了,許裕拙的身份是水師軍官,對於海上的事務比較熟悉。他雖然沒有直接參與到許氏名下的海貿經營當中,但這些商船的武裝改造卻是由他一手安排的,對於浙江海域的狀況,他也是有所瞭解,掌握的消息至少要比許甲齊這種陸軍軍官多得多。
許裕拙也沒細說浙江海域的武裝勢力分佈狀況,只是將大致的情況分析說明了一下,就足足講了一個多小時。石迪文心知這些消息或許將會在之後的作戰行動中起到作用,聽得也是非常認真仔細。安全部費盡心思都未必能收集到的信息,在許裕拙這裡卻是一一道來,替海漢省下了不少事。
許裕拙說得口乾舌燥,端起杯子一喝,發現茶都已經涼了,便招呼下人另行沏一壺熱茶上來。石迪文趁機問道:“那浙江水師在當地又扮演了什麼樣的角色?”
“浙江水師?”許裕拙臉上露出些許不屑的神色:“浙江水師裡酒囊飯袋着實不少,在下兩年前曾因公務去拜訪過寧波、台州兩地的水師,不管是裝備還是訓練水平,都遠遜於我福建水師。說真的他們即便有心殺賊,大概也還是幹不過海盜。他們現在所做的事,就是跟海盜沆瀣一氣,做點走私買賣,出了事幫海盜擦擦屁股,或是坐地銷贓,從中分潤一些銀子。”
“朝廷難道就不管?不會讓他們組織剿匪之類的軍事行動?”石迪文不解地問道。當地海盜猖獗,這種事肯定早就已經反映到了朝堂之上,這剿匪的任務下達到地方,首當其衝的便是水師。
“有啊,水師一出動,海上就沒了海盜活動的蹤影,在海上轉一圈回去,寫個奏摺上報,就聲稱殺敵若干,俘虜若干,向兵部和朝廷請功即是。”許裕拙哼了一聲道:“反正人頭交上去,驗功的時候也看不出這殺的到底是海盜還是普通百姓!”
殺良冒功這種事,每朝每代都會有,也說不上是什麼稀罕事。石迪文聽了雖然有點唏噓,但想想眼下這段時期正值明末社會動盪,天下大亂,有這種事情發生也是難免。也難怪當初有十多萬人口的昌國州要降級爲縣,最後連縣都廢掉了,可不就是因爲老百姓越來越少的緣故,這中間有多少是被周邊駐軍以“盜匪”罪名捕殺的冤案,大概已經無法考證了。
“那浙江沿海的海盜數目,也就無從統計了?”石迪文有些不甘心地追問道。如果沒有一個大致的數目估計,海漢這邊制定作戰方案的時候也會比較麻煩,估得少了,戰後清點戰果,難免會有人質疑軍方謊報;估得多了,到時候沒有剿滅這麼多的海盜,總不能像明軍那樣用百姓人頭頂替吧?
好在許裕拙的回答倒沒讓他完全失望:“具體數目肯定無從統計,但根據所知的情況大致推算,在浙江沿海,特別是以舟山羣島爲中心的海域活動的海盜,大致有兩到三萬之間。”
“那就跟十八芝差不多了。”石迪文點點頭應道。
在1628年左右,鄭芝龍所率領的海盜團伙十八芝處於鼎盛時期,麾下船隻多達數千,號稱擁有三萬水軍。當然實際數目可能要少一些,但當時在十八芝控制區內生活的人口卻已經高達二十萬。直到海漢介入福建戰事之後,以許心素爲首的明軍將領才逐漸有了底氣,慢慢將十八芝佔去的沿海地區又奪了回來,一步步壓縮了海盜的生存空間。到去年海漢組織攻打澎湖的時候,十八芝治下地區的人口只剩下不到五萬了,其戰爭潛力幾乎已經被榨乾,所以面對海漢與福建水師組成的明軍,十八芝根本就沒法組織起像樣的正面抵抗,只能靠着一波一波的敢死隊拖慢聯軍進攻節奏,抓緊時間撤離澎湖。
十八芝的組織結構在海漢看來已經算是十分鬆散,十幾個頭目各自爲戰,大敵當前有的想戰有的想逃,行動難以統一,跟海漢民團這種職業軍隊對上之後立刻就顯出了劣勢。但相比十八芝,浙江的海盜團伙卻更加鬆散,就算其中幾家有達成聯手或互不侵犯的協議,往往也都只是停留在口頭上,連像十八芝那樣成立一個聯合指揮部之類的機構都做不到。就算總數有兩三萬人,也只是一盤散沙,石迪文並不會真的認爲他們的戰鬥力能夠十八芝相提並論。
果然許裕拙的看法也跟石迪文一樣:“兵力差不多,實力差得遠!十八芝好歹還從紅毛人、佛郎機人那裡陸陸續續買了不少武器,甚至還僱了佛郎機的傭兵,浙江的海盜可沒他這麼財大氣粗,能有幾門土炮的都算不錯了。最近兩年甚至還有浙江的人託關係找上門來,希望我們能把淘汰的舊炮賣過去,膽子倒真是不小。”
“你是說買我們海漢出的炮?”石迪文愕然問道。
“沒錯,這些兔崽子大概也是聽說了海漢火炮威力了得,便想買個幾門回去壯壯門面。不過這種戰場大殺器,怎會輕易賣與這些賊人,家父都統統回絕了。”許裕拙應道。按照雙方的協議,海漢出售給福建明軍的武器,特別是火炮這類重型武器,是不能隨意轉賣給第三方的,即便福建明軍有這種打算,也必須要先徵求海漢這邊的意見,得到許可之後方能轉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