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裕拙與許甲齊在家族中本就是平輩,又都在福建軍中任職,私交其實是不錯的。石迪文也知道許裕拙這語氣雖有埋怨也並不是當真的,當下笑着解釋道:“我也是昨天才到澎湖,歇了一晚今天就出發來這邊了,你堂兄哪來得及跟你報信。”
石迪文來漳州的確不是事前計劃好的行程,到了澎湖與錢天敦面談之後,才臨時起意來這邊探探消息。如果是正式的官方拜訪,那肯定是要通過明軍的途徑提前跟中左所這邊知會一聲,不過石迪文並不希望把這種會面弄得太官方,也不想浪費時間在不必要的流程上,直接就來了中左所。許甲齊所能做的,就是派人跟船過來,以免去石迪文一行在漳州這邊入港時查驗身份等諸多麻煩。
雖然石迪文來得突然,但許裕拙依然是在最短時間內準備了一桌接風宴款待他。石迪文也不急於在這種場合提及正事,便安下心來跟許裕拙等明軍軍官暢敘舊情,一道喝了個痛快。末了許裕拙還很是知情識趣地安排了兩名女子,服侍石迪文就寢。
石迪文一路奔波多日,到澎湖也沒能好好休整一下便接着出差,身體已經是疲憊不堪,於是這一覺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來。起來洗漱完畢之後,許裕拙便登門來請他共進午餐了。
“吃飯可以,酒就不要喝了,昨晚那頓喝完,我現在頭還是暈着的。”石迪文心知這許裕拙是無酒不歡之人,要是順着他的意思來,一天三頓能連成一頓喝過去。自己這趟過來雖然是以私人名義與許裕拙碰頭,但要談的公事其實也不少,石迪文並不想讓這種酒局干擾到自己要辦的正事。
石迪文執意不喝酒,許裕拙倒也不會勉強再勸。吃過午飯之後,許裕拙命人撤下酒席換上熱茶,這纔開始與石迪文談及正事:“石將軍此次突然到來,想必除了探望老朋友之外,也還有別的使命在身吧?”
石迪文點點頭道:“你我都是老朋友了,我也不瞞你,這次我是調職到澎湖,接管駐紮在澎湖、臺灣兩地的艦隊,今後一段時間可能就待在福建這邊了。”
許裕拙道:“那好啊,今後這中左所、漳州城,石將軍要來的時候打聲招呼,在下保證讓石將軍吃好玩好,一切如意!”
石迪文笑着擺擺手道:“在海漢民團裡當官可沒你們明軍這麼清閒,我這也就是正式上任有兩三天的空閒,所以纔來漳州拜訪一下老朋友,等上任之後忙起來,大概就沒時間咯!”
許裕拙雖然喜歡吃喝玩樂,但腦子可一點都不傻,立刻便聽出了石迪文的弦外之音:“貴軍……這是要有所行動?”
石迪文嘆口氣道:“不動不行啊,你也知道我們近期收了臺灣島,要開發這個大島,不弄個十萬八萬人過去,根本沒法鋪開攤子。這麼多的人口從哪裡來?現在還不是指望着北方運回來的移民分流一部分過去。但每個月就運這麼兩三千人口上島,那要拖到什麼時候才能達到執委會的要求?”
許裕拙若有所思地眨眨眼道:“那執委會的意思,是打算自己擼袖子上了?”
“可不就這一個辦法了!”石迪文道:“光靠每個月從福建跑北方的幾十條船,運回來的移民數量根本不能滿足執委會的要求,所以執委會希望能夠讓海運部開闢出前往北方的移民航線,投個百十來條大船進去,專門往南方輸送移民。”
“貴方的海上運力,在下是服氣的,不過要組織這種大型船隊招搖過市,或許到時候會有諸多不便之處……”許裕拙一邊說一邊斟酌字句,儘可能不觸怒石迪文:“也不是每一處地方的官府,都似本地這般願與貴方合作。”
石迪文點頭道:“你說的這種情況,我也多少知道一點。江浙那邊有些人,並不希望看到我們出現在當地,對吧?以前我們也派了不少人過去打探消息,但幾乎都是碰了一鼻子灰回來。”
許裕拙應道:“此間種種,皆是利益所致。石將軍是明白人,在下也不瞞你,便與你說說這中間的門道。若是你們自行到當地接洽貿易、移民等等事務,那自然便讓原本從事這些行當的人沒法再從中賺到銀子,他們賺不到銀子,背後的主子們就會不開心。這其中也不乏手眼通天之人,便會想法設法將你們阻在門外,碰一鼻子灰還是小事,若是你們真打算自行介入,或許還會遇到更爲激烈的手段。”
許裕拙雖然沒有指名點姓,但也基本說明了北邊的實際狀況。事實上海漢出口的工業品從1628年開始就有少量經過轉運後流入江浙市場,但這麼幾年過去之後海漢官方的商業版圖依然還是止步於福建省內,而在大明最爲富庶的江浙一帶一直沒有打開局面。這並不簡單歸結爲商務部辦事不力,他們在江浙所遇到的阻力遠大於廣東福建兩省,原本在福廣兩地實施得比較順暢的招商代理經營方式,在江浙居然應者寥寥,其主要原因就是把持當地市場的上層人士認爲海漢給予代理商的利潤空間太少,遠不如過去他們從福建倒手過來自行定價的盈利豐厚。
本來這種狀況是可以通過商業談判來協商解決,但或許是江浙那邊對於海漢的實力並沒有一個清晰直觀的認識,而是將他們作爲了普通番人海商看待,擺出一副****上國的架子,並不樂意就市場問題跟海漢展開談判。雖然其間也有一些人想要效仿福廣兩省的許心素、李繼峰與海漢的合作模式,但最終還是迫於場外壓力,主動放棄了這樣的嘗試。
如果在福廣兩省遇到類似的情況倒還好辦,畢竟海漢在這兩省都駐紮有武裝部隊,必要時可以來個武裝遊行秀一下肌肉,震懾那些有眼不識泰山的鄉巴佬。但江浙一帶處於海漢的勢力範圍之外,執委會雖然對當地的狀況不滿,想要通過強硬手段解決也是有心無力。而福建官府雖然與海漢有着種種利益瓜葛,但包括許心素在內的官員也不會爲了海漢去開罪鄰省的同僚,所能做的頂多就是給海漢指指路,絕不會輕易地直接介入進來。
不過在海漢拿下臺灣,徹底控制福建海峽之後,執委會對於這樣的局面就不再坐視不管了。開發臺灣所需的人力存在巨大缺口,迫使執委會不得不再次將擴大從北方引入移民的規模納入議事日程。而海漢想要在浙江外海建立中轉據點,並打通通往山東的海上航道,那就不可能繞開江浙沿海地區。
石迪文聽許裕拙的口氣,分明是在說江浙那邊的地方勢力很可能會對海漢的介入採取強硬手段,當下便笑着追問道:“許將軍所說的激烈手段,是來自官方還是民間?”
許裕拙稍稍猶豫了一下才應道:“或許都有,利益相關,只是看哪邊出手更方便而已。”
石迪文繼續問道:“江浙一帶的水師,比福建水師如何?”
許裕拙應道:“如果說幾年前家父剛剛加入水師的時候,可能實力還在伯仲之間,但要說現在,只怕已經拉了他們幾十條街的距離了。江浙雖然富庶,但用於軍隊的開支卻一向很有限,特別是水師,大部分還是萬曆年間的舊船,船上頂多就幾門佛郎機炮或者銅發熕,跟貴方所造的炮艦是沒法相提並論的。”
石迪文故作恍然大悟狀道:“倒也是,要不然舟山附近的海盜倭寇怎麼會屢禁不絕,這根子應當就是江浙的水師不給力了!”
許裕拙嘆氣道:“豈止是不給力……不瞞你說,這江浙水師之中,也有人跟海盜勾結,共謀不義之財。逢官府出兵剿殺海盜之時,便提前知會,讓其避開鋒芒。待官兵一撤,他們又重新殺回來,因此纔會屢禁不絕。”
許裕拙所說的這個情況,倒是與海漢這邊之前蒐集到的情報一致,但石迪文繼續追問細節的時候,許裕拙卻不肯談及具體的人物了,只是告誡石迪文道:“這江浙的海盜,其實跟福建這邊也差不多,很多人平時是漁民,出海後就可能變身海盜,還有些人平時是海盜,上了岸就變成海商,跟官府裡的人稱兄道弟,關係密切。他們那邊之所以沒有形成十八芝這樣的地方割據勢力,只是差了鄭芝龍這樣一個牽頭的人物而已。但要徹底剿滅當地的海盜,也着實不是一件易事,貴方若是打算動用武力來解決問題,未必能取得好的成效。”
“那許將軍有什麼好的建議?”石迪文心道許裕拙所說的這些問題,倒是與錢天敦的擔心不謀而合,而海漢作爲外來者,的確也找不到什麼比武力解決更好的手段了。即便明知會有種種問題,但如果沒有別的辦法,那也只能由軍方硬着頭皮上了。
許裕拙這次沉默了許久,石迪文也不催促,心知他可能是有什麼重要的事情需要權衡清楚,便端着茶盞默不作聲地慢慢品茶。
良久之後,許裕拙纔開口道:“其實家父早年也在浙江有不少生意往來,不過後來入了官場,有些事情就不便親自出面處理了……這幾年下來,不少生意都慢慢停滯下來,或是被當地人接手,着實有些可惜……”
石迪文皺着眉頭,雖然許裕拙說的每一個字他都能聽懂,但卻不太明白這話裡究竟是要表達什麼意思。但既然許裕拙開了口,他還是決定耐着性子繼續聽下去。
便聽許裕拙繼續說道:“家父這兩年的願望,除了打敗十八芝之外,就是能恢復以前的生意規模,讓許氏一族能夠將海貿做到大明的每一處海疆!只是家父身爲朝廷命官,許多事情身不由己,甚爲麻煩。要想實現這一願望,還需依靠外力相助才行……”
石迪文聽到這裡總算是反應過來了,敢情許裕拙繞了這麼大一個圈子,是在變着方跟自己提條件了。說了這麼多,其實簡單來講,就是要海漢在北上的計劃中捎帶許家一把,讓許家的生意網絡也能跟着一起往北擴張。
身爲福建高官的許心素尚且如此,石迪文認爲這也從側面反映出了江浙這個市場的確不容易進,很顯然當地的實權人士並不希望有許氏這樣資本雄厚的商家進入,因爲這極有可能影響到他們的既得利益。許氏是海漢在福建的最大代理商,如果進入江浙市場,那麼現在在當地分銷海漢商品的商家都可以不用做了。雖然江浙銷售的海漢商品也幾乎都是從福廣兩省轉運過去的,但當地的營銷渠道和市場定價卻都是被地方上的有力人士控制着,許心素雖然有官職在身,卻管不到那邊去,對於這樣的局面也只能乾着急。
至於許裕拙說什麼恢復以前的生意規模云云,石迪文就沒有太當真了,這許心素早年也是個武裝走私商人,做的買賣都介於合法與不合法之間,甚至海盜這個行當也多少沾過點邊。如果不是他動作快先在福建官府買了個官職,要是讓鄭芝龍搶在頭裡,說不定在福建海峽爲非作歹的大海盜就換作他許心素而不是十八芝了。要說許心素過去在江浙有多少多少的合法生意和產業,石迪文還真不太信。
許心素想進入江浙的市場,但當地的豪強對此不肯鬆手,而他又無法利用自己的官員身份壓制這些人,但如果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海漢人要出手,那的確可以擇機搭上這艘順風船了。畢竟海漢人的實力如何,許心素及其黨羽都再清楚不過了,只要能幫助海漢人達成他們想要的目的,許氏的生意也可以緊隨海漢的腳步向北擴張,這個互助的交易對許氏一族來說是值得冒一冒風險去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