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煙雲看問題着眼於細節,而許心素則更着重於根據海漢人的表現分析其戰略意圖。海漢人在高雄港的開發籌備階段有意識地對福建方面隱瞞了情況,並且讓廣東的競爭者先於自己加入,許心素認爲這是因爲海漢擔心高雄港會由於地理位置原因而變成了閩商一家獨大的狀況,才採取了相應的措施來限制福建商界進入高雄港的時間。
但許心素認爲這種在前期由人爲製造出來的差距並不足以壓制福建商人,從漳州外海中左所到高雄港的航程,只有珠江口到高雄港的一半還差點,假設雙方海上運力相當的情況下,福建的運輸效率肯定是要大大地超過競爭對手。而這種效率上的差距在開發前期需要大量輸送物資人員的的狀況下就顯得尤其重要,只要許心素願意,他隨時可以用官方的名義,組織起千人爲單位的民夫前往高雄港進行港口建設。而廣東的對手要採用同樣的手段,那大概就需要付出更多的代價了。
照董煙雲在高雄港碼頭工地所見,福瑞豐目前只有不到百人的施工隊在當地勞作。廣東第一的商家尚且只有這樣的投入,可想而知其他商家大概也不會強到哪裡去。既然自家有地利優勢,許心素自然要將其充分利用起來。至於說海漢人在這件事情上有意偏袒廣東的同行,許心素倒是沒有多大的芥蒂。他跟海漢人已經打了幾年的交道,知道這些海外來客在商業經營方面最喜歡玩的就是拉幫結派而非單打獨鬥,在海漢自家經營的港口,並沒有什麼人能夠讓其執行排他性質的貿易政策。
董煙雲提醒道:“大人,既然要動用大量人手,您看是不是知會王大人一聲?”
董煙雲所說的王大人,是指現任漳州知府王雲。這位王知府跟許心素也是結有姻親,說起來並不是外人,不過由於許心素有錢有兵,漳州這一畝三分地並不像大明治下別的地方是文官說了算,王知府在本地的作用更像是一個政治符號,象徵着大明對這裡的統治權。當然了,在對本地的民間事務管理方面,還是王知府負責的範圍更多一些,類似徵調民夫、物資之類的事務,軍方倒是很少會直接插手干預。
許心素點點頭道:“你說得是,待我修書一封,你帶去拜訪王大人。”
當下許心素便提筆鋪紙,給王雲寫了一封私信說明大致情況,完了裝入信封蓋上蠟印,交給了董煙雲:“若王大人有意參與進來,你知道該怎麼做吧?”
董煙雲躬身接過信封道:“大人放心,若王大人問起,便依照以前的模式操作。”
許心素在漳泉兩州所經營的產業中,有地方官員入股的生意着實不少,比如漳州的王知府就在許心素的船行和香料生意中佔有一定比例的股份,每年多多少少也能從這邊分到幾千兩銀子。因此當有些事情許心素不便出面主持的時候,便會拜託給這位老兄來代爲操作。
董煙雲拿了密信出了許府,便馬不停蹄地乘轎去了漳州府衙。但恰好遇上王雲正在與其他官員開會議事,董煙雲在門房等了一個多時辰,才終於見到了王雲。
王雲很快就看完了許心素的信,沉吟了一陣之後纔開口問道:“許大人需要徵用這麼多的民夫服勞役,且地點位於海外荒僻之處,這安全問題……”
“王大人放心,許大人會出兵隨行護衛,所去的目的地是在海漢人的地頭上,當地也有海漢民團駐守。”董煙雲不等王雲說完,便趕緊接話解釋道。
“既是出了福建,那如果不給民夫們發些工錢,恐怕就說不過去了。”王雲聽到有海漢人蔘與其中,也就沒有再揪住這個問題不放,轉而說起了報酬的問題。
“工錢自然是會給的,許大人說了,都按市價折算工錢。”董煙雲頓了頓又道:“這相關的費用,在下會提前預支到府衙這邊,就有勞王大人的屬下代爲發放了。”
把費用預支給府衙這邊,目的就是爲了方便王雲能夠對這筆錢提前進行分配。發下去多少,自己扣下來多少,那就由王雲自行決定了。以許心素所要求的千人規模,工期三個月來計算,光這工錢也不是一筆小數目了,王雲從中隨便扣下一點,也能當他大半年的官餉了。
王雲聽了這話,立刻臉色又好看了不少:“許大人與本官乃是一家人,些許小事,何足掛齒。”
董煙雲不失時機地又吹捧了幾句,說得王雲喜笑顏開,當下便籤發了徵調民夫的手令。直到他打算要告辭的時候,王雲才又問道:“這次許大人調民夫去建的港口,可是由福建商會出面?”
董煙雲心裡一激靈,纔想起自己差點忘了重要的事情,當下趕緊表態道:“若是王大人的親戚朋友對此感興趣,在下便跟商會打聲招呼,屆時算一份在裡面。”
王雲假意推辭道:“這樣不太好吧?”
“合法經營,有何不妥?再說肥水不流外人田,王大人是自己人,應該的,應該的!”董煙雲趕緊把剛纔自己的疏忽給圓回來。
來之前許心素還特地提點了他,想不到跟王雲面談過程中居然忘了這茬。這麼大的買賣,像王雲這樣有門路的人怎麼可能錯失參與其中的機會。倒是這個事本來該由董煙雲主動提起,末了卻是王雲先說出口,已經算得上是董煙雲的工作失誤了。
搞定了漳州知府這邊,剩下的事情相對就比較簡單了,主要就是物資、工具及船隻的調配安排。這些瑣碎的事情就不用董煙雲再一一過問了,只需吩咐下去,自有各個機構的管事和掌櫃去負責組織,比起跟官場中人打交道要輕鬆得多。
七日後,漳州組織的首批工程人員共四百八十三人乘船奔赴臺南高雄港。這批人員中包括了鐵匠、木匠、石匠、泥水匠等諸多行業的匠人,佔了約莫三分之一的比例。光是工匠的數目,就已經超過了廣東同行首批前往高雄港的工程人員總數。而在這批人員出發的同時,第二批五百人的隊伍已經在組織調集當中,最遲七到十日之後就可以從漳州出發,以這個時代的水平而言,相關部門的組織效率還是相當不錯的。
與這批工程人員同期出發的還有由許心素四兒子許裕拙所率領的水師部隊,共計四艘船,一百七十餘人。當然了,這支小型武裝船隊的主要任務還是爲了維持民夫羣體的內部治安,至於外部防禦這種差事,曾經與海漢人並肩作戰過的許裕拙可不會不識趣地去跟海漢人搶着幹。
在福建組織人員期間,海漢也抓緊時間繼續向高雄港當地輸送人員和物資,到十一月底的時候,海漢在高雄港已經安置移民二千二百餘人,這幾乎算是海漢開闢海外殖民地的歷史中人口投放最快的一次。每天都有三四條船載着物資抵達高雄港,其中絕大部分是從香港轉運而來的各種建築材料。而澎湖基地所接受的北方移民也會截留下一部分,在經過隔離期觀察之後直接運往高雄港——當然了,這個措施是得到了執委會的批准,並非澎湖方面肆意妄爲的舉動。
進入十二月,福廣兩省的海商們大概是感受到了競爭的壓力,都開始加大了對高雄港的投入,力爭要在競爭對手之前先行建好自家的碼頭和商棧,把生意做起來再說。儘管到目前爲止,高雄港管委會都還沒有對港口之外的經營項目進行正式招商,但實際上卻已經開始組織人手在港口附近的曠野中墾荒種田,未來必定也會有大型種植園項目會列入招商項目當中。
由於人口連年暴漲所帶來的吃飯壓力,海漢農業部所開發的糧食種植項目基本產出都是對內供應,糧食並不在出口貨物的清單當中。每到一處新的殖民地,首先開始運作的農業項目一般就兩個,一是糧食,二是禽畜養殖,之後纔會陸續開始種植經濟作物。
而安西最近的確也非常忙,以至於他只能把招商的計劃交給三亞的商務部去做,使得這次的招商時間比起以往新貿易港的進度晚了不少好。
拖住安西的事情主要是搭建本地的行政機構,如果按照正常的殖民地開發流程,這種事本來應該在計劃籌備期就已經準備好了相應的人員和分配去向,但高雄港的情況卻是個例外中的例外。執委會在之前並沒有完全確定會把這裡作爲下一步的殖民地來進行開發,選定這個地方更多是來自於軍方的特立獨行,從籌劃、實地勘察到選定目標,幾乎都是由軍方獨立操作完成,而執委會在此過程中所起到的作用主要就是收到軍方的報告之後進行投票,選項也只有“是”與“否”兩項。
由於執委會事前沒有相應的準備,整個開發計劃處處都顯得十分倉促,沒有相應的開發項目、沒有完整的開發規劃,甚至連搭建行政機構的人員都需要臨時調配——比如安西自己就是執委會投票決定開發高雄之後,才確定由他出任這邊的管委會一把手職位。除了對此早有準備的軍方有現成的人員可以立刻調到高雄港駐防,其他單位和機構統統都得臨時抽調人員,這個措手不及使得高雄港在開埠近一個月的時間中,幾乎只能依靠安西和陳一鑫根據情況變化不停下達口頭命令來保持正常運轉,而相應的行政機構有一多半都停留在紙面上未能及時到位。
要管理幾千人,並不是一名穿越者帶着幾個隨從就能完成的工作。以高雄港管委會爲例,下屬的機構就爲數不少,體制上來說有行政和財政兩套並行的管理體系,之外還有軍方這個獨立的系統存在。從機構上來說,管委會下面包括有司法治安、內務後勤、技術調研、農業生產、財稅事務、民政衛生、港務海運、商業貿易等等多個領域的管理機構。
具體到一個領域中比如農業生產,又要分爲技術支持、生產組織、人員管理、物資調配等等多個項目。再具體到以公社或者種植園爲單位的範圍,還得有相應的管理班子。在勞動力人口達到千人規模之後,這些事情很難再由一兩個專業人員全部兼顧,必須都得配備專職人員。而執委會對於高雄港開發項目的準備時間過短,在人員配置上完全無法滿足需求,只能逐步從其他地區調配相關人員前往高雄港任職,這個過程無疑就拖慢了整個開發規劃的進度。
陳一鑫其實還好,他主管的事務領域相對小一些,只要管好治安和軍事防禦就算合格。但安西所要負責的事情就太多了,行政、財務、民政、生產、貿易、運輸……高雄港運作所涉及到的方方面面,他幾乎都得親自過問才行。雖說走到哪裡都是一呼百諾,看起來十分風光,但這麼連軸轉的工作強度也着實累人。安西在高雄港還沒幹滿一個月,就已經開始大呼上當,稱自己是被執委會騙到這邊來當民工頭子了。
抱怨歸抱怨,除了催促大本營儘管多派一些歸化民幹部過來協助管理之外,安西也只能繼續堅持自己的本職工作。在管理海漢內部事務的同時,他還不得不每天應付大明商人們關於本地招商項目的各種追問。特別是一開始失去先機的福建海商,更是每天到點上班,安西到辦公地點的時候,董煙雲也帶着一幫人到了。
多過幾天這幫商人也不開口催了,就每天守着安西辦公室喝茶閒聊,指望着能夠第一時間拿到關於招商項目的消息。如果是不瞭解情況的人看到這種情形,大概會以爲這是來堵門收債的,哪會想到這羣商人堵的並不是經營失敗欠下債務的同行,而是本地的父母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