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阮經貴感到妒忌的還不僅僅只是海葡兩家之間的貿易量,更重要的是雙方的往來當中還有很多內容都是南越一直想要卻不曾得到過的,比如海漢所出產的軍火,南越朝廷當初就是想盡了各種方法求人代購,甚至還派船到廣州市面上高價收購海漢出產的二手火繩槍——當然很不幸的是裝運武器的船隻在回順化時被海漢人的戰船在外海就給攔截了,連船帶貨抄了個乾淨,如今這批武器已經在經過簡單翻新之後批發給了葡萄牙人。
而葡萄牙人所給予的回報同樣也有南越朝廷當初所渴求的項目,例如來自遙遠歐羅巴地區的手工藝匠人,甚至還有寶貴的造船師!想當初南越朝廷爲了能夠引進葡萄牙人的造船技術,可着實沒少下工夫,前前後後銀子也送出去不少,但一直到順化城被海漢民團攻破的時候,雙方共同籌建的造船廠卻根本就沒見到影子。阮經貴因爲懂葡語,也是全程參與了與葡萄牙人合作造船的項目談判,也知道葡萄牙人一直敝帚自珍,不願輕易將他們的造船技術拿出來分享,但那些倨傲的傢伙爲何在海漢人面前就選擇了低頭?
既然施耐德主動將這些事告知自己,阮經貴也沒什麼忌憚,便將心中的疑惑之處問了出來。施耐德聽完之後笑道:“做生意講究的是互惠互利,葡萄牙人用他們所掌握的造船技術來換我們的武器出口專賣權,對雙方來說都是有好處的,他們當然不會拒絕這種好事。”
“但當初我朝……順化府也願出高價獲取葡萄牙人的造船之術,他們爲何卻一拖再拖,不肯爽快答應下來?”阮經貴不服氣地追問道。
“教會徒弟,餓死師父啊!”施耐德耐心解釋道:“葡萄牙人最近的造船廠距離安南都得近半年的航程,要是把你們教會了,恐怕幾年內安南的海船數量就會超過他們,到時候前往滿剌加、巴達維亞等地方的海運業務就要憑空多出一個競爭對手,你說他們憑什麼幹這種傻事?”
“可他們又爲何願與你們合作?難道海漢與葡萄牙之間不也一樣是競爭關係?”阮經貴並沒有被施耐德的解釋給說服,繼續追問道。
施耐德應道:“是有競爭存在,但合作共贏對雙方而言更重要。葡萄牙人需要我們的武器,也需要我們在政治態度上支持他們,因爲相比我們而言,荷蘭人和西班牙人才是他們的真正競爭者,畢竟他們的戰場可不僅僅在南海,而是在整個世界!對葡萄牙人來說,選擇跟我們合作,實際上就是相當於在這片區域內少了一個對手,多了一個夥伴。我這樣說你明白了嗎?”
阮經貴聽得似懂非懂,他本來就對西方各國之間的關係不甚清楚,又如何能明白施耐德所說的這種錯綜複雜的國際競爭關係?不過施耐德說的最後一句他倒是聽懂了——葡萄牙人選擇跟海漢合作的根本原因,還是不想跟海漢人爲敵。
施耐德接着說道:“還有很重要的一點,那就是我們所掌握的造船技術遠比葡萄牙人要高,我們欠缺的只是實施這些技術的熟練匠人,他們無需擔憂會泄露了手中所掌握的秘密,倒是可以試試看有沒有機會從我們這裡學到更先進的造船術。”
阮經貴道:“如此一來,那豈不是剛好便應了施總剛纔所說的‘教會徒弟,餓死師父’這一句?”
施耐德轉頭看看阮經貴,笑了笑道:“就算我們願意教,想學也不是短時間能學會的。就算能學會,這船上很多東西在其他地方也是造不出來的。而且葡萄牙人送來的船匠都跟我們簽了長期合約,五年之內不得離開,至於五年之後嘛……或許到時候趕他們都趕不走了。”
雖然不知道施耐德的信心從何而來,但阮經貴也很識趣地沒有再就此追問下去。他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不會被允許接觸到某些技術層面的內幕,海漢的造船技術絕對獨步南海,又怎會輕易讓外人學走。葡萄牙人選擇派匠人來三亞加入海漢人的船廠,如果真是抱着偷師的念頭,那隻怕真的成了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了。
施耐德關於造船的說法倒真不是在吹牛,根據雙方協議,葡萄牙人送了三十多名船匠到勝利港造船廠工作,並簽訂了五年合約。在此期間由海漢一方負責船匠們的生活安排,並給予約定的工作報酬,五年之後船匠將獲得自由之身,自行決定是離開還是繼續留下來。但這麼長的一段時間,已經足以讓相關部門把這些外來工匠的腦子裡裡外外反反覆覆給洗上若干遍了,不用等到五年期滿,大概就會有一批自願加入歸化民籍的歐洲人了。
即便是有極少數頑固分子能夠熬過這五年時間,屆時他們所能夠帶走的也僅僅只是海漢人在製造木帆船方面的技術,而金屬龍骨、鋼芯桅杆、舵輪系統的傳動齒輪組、以及戰船上的火炮製退炮座等關鍵部件,卻並不是在造船廠生產出來的,沒有掌握這些零部件的生產技術,外人能學走的也就只是個船殼而已。更何況五年之後海漢的蒸汽機帆船早就已經馳騁在南海之上,蒸汽機那複雜的機械傳動系統可不是船匠們隨便看看就能掌握其中奧妙的玩意兒。
兩人說話間來到一間商鋪門前,在門口招攬生意的夥計顯然認得施耐德這位貴人,趕緊將他招呼進去,阮經貴注意到這間店鋪的名字正是大名鼎鼎的“福瑞豐”。
去年來勝利港和談的時候,阮經貴也通過各種渠道多少了解了一些海漢周邊的情況,在海漢的合作伙伴當中,名氣最大的便是“福瑞豐”商行。這家根子在廣州的商行自從跟海漢人搭上線之後,立刻便魚躍龍門,成爲廣東境內數一數二的頂級商家。海漢向市場推出的新產品,幾乎都是“福瑞豐”第一個拿到廣東地區的代理銷售權,而源源不斷從大陸地區運抵三亞的各種物資和移民,有相當一部分也一直是由“福瑞豐”在負責進行組織。
雖然後來海漢人成立了“瓊聯發”這個規模更大的巨型商業組織,但與“福瑞豐”的合作也並未停止,“福瑞豐”不但成爲了“瓊聯發”的主要股東,而且與海漢的合作也更加廣泛和深入,海漢人幫着“福瑞豐”的老闆李氏家族搞了“金盾護運”這支得到官方認可的私人武裝,而李氏家族也在自己的老窩番禺縣給海漢人劃出一塊地皮,修建大型的移民中轉基地。
當然在此之外,其實還有很多阮經貴並沒有瞭解到的內幕,比如李氏家族選派到三亞地區接受各種短期、長期培訓的子弟,現在已經多達三十餘人,而隸屬於海漢名下某情報機構,以各種名義派駐到“福瑞豐”的地方分支店鋪中的人員,更是已經達到三位數之多。當然這些人員倒並非一般意義上間諜細作,相當一部分人真的只是從事商貿活動的歸化民下屬而已,不過按照何夕給他們制定的工作條例,必須每月都以規定的秘密方式向駐廣辦發出報告,彙報駐地的民情、軍情及某些情報機關會特別感興趣的信息。
阮經貴進店之後,注意到這裡出售的東西幾乎都是廣東境內的物產,但卻並沒有什麼名貴之物,店內也並不熱鬧,只有一兩個客人在查驗貨物,看起來似乎與“福瑞豐”這傳揚在外的名號有些不符。夥計帶着二人穿過店堂,徑直來到後面院子的一間會客室中就座,便趕緊通知管事的人去了。
“施總,好久不見!”
兩人剛坐下片刻,一名身着藍色緞面大襟袍的年輕男子便出現在門口招呼着施耐德。
施耐德起身笑着拱手道:“李三公子,你也好久不見啊!”
這位年輕男子正是李氏家族當中與海漢交往最爲密切的李三公子李奈了。李奈自從當初來勝利港拜訪過之後,便成了海漢文化的忠實擁躉——當然在廣州也有不少人認爲他是中了海漢人的毒。李奈曾經在勝利港生活過一段時間,而他初到這裡的時候正是勝利港開埠,執委會決定設立商貿區之時,正是在他的堅持之下,“福瑞豐”纔會成爲了首批在勝利港投資的大明客商之一,並且由此搭上了海漢這班順風車,帶動李氏家族名下的產業進入了快速發展期。
李奈算是親眼見證了勝利港這地方是如何從無人知曉的小魚港發展到如今繁榮商貿中心的全過程,對於他來說,待在勝利港的時間遠比待在廣州更開心,如果可以選擇的話,他大概會將充滿了新奇事物的勝利港作爲自己的主要居所。
不過由於李奈在“金盾護運”成立之後擔任了這個機構的領導職務,哪怕只是個掛名領導,那也必須得長期坐鎮廣州,因此也就沒辦法再像兩年前那樣跑到勝利港一住就是兩三個月。李奈自己對於私人武裝方面的事務並沒有太大的興趣,因此“金盾護運”的日常運營他也基本就甩手不管,當個翹腳掌櫃。好在這“金盾護運”的辦公地點也就跟駐廣辦連在一起,李奈的工作時間基本都溜到駐廣辦這邊跟馬力科、何夕等人混在一起,倒也不至於太無聊。
施耐德寒暄道:“上次見到三公子,還是半年前的事情了,一向可好?”
“好什麼好啊,簡直無聊得要死,每天就在珠江邊的院子裡看你們派來的教官訓練民兵……早就想過來玩玩順便看望一下各位老友,只是家父押着,一直不得脫身啊!”李奈不無感嘆地應道。對他來說,每天在廣州守着家族生意,遠不如來勝利港與海漢人一起參詳各種稀奇古怪的事情有意思。
施耐德笑道:“你如果實在不想做這個事,那我回頭跟駐廣辦說說,讓老馬去找你父親談一談。”
“若是如此就最好不過了,小弟先在這裡謝過施總!”李奈倒是一點推辭之意都沒有,立刻便作揖相謝。
“對了,這位阮經貴阮先生,安南國人士,以前也是做海上貿易的行家,現在在商務部,暫時是……我的助理,以後你們多多親近親近。”施耐德寒暄完之後,倒也沒忘了將旁邊的阮經貴介紹給李奈認識。對於施耐德換了一個安南人當助理這件事,李奈倒也絲毫不覺奇怪,前兩年施耐德還在駐廣辦的時候,還用過漁民出身的半大小子於小寶當助理,對於施耐德的用人標準,他實在找不到揣摩的依據,索性便不去琢磨了。
見過禮之後,三人便重新入座,開始商談正事。
“金盾護運”成立至今已經有一年時間,在這段時間裡海漢以訓練鏢師護衛的名義,在珠江邊的營地陸續完成了四批共記七百餘人的培訓工作。這其中有三分之二的人是來自李氏家族所組建的宗族民團武裝,剩下的則是駐廣辦從當地人及移民營中挑選出來的人員,而訓練完成之後這部分人的歸屬權自然也就掛在了軍委名下,成爲海漢民團駐廣州武裝力量的一部分。
“金盾護運”這個機構在成立之初有兩個目的,一是藉此在大陸地區培訓武裝人員,二來通過武裝押運的生意來拓展海漢軍方在廣東省內的聲望和信息渠道。因此這部分受訓的武裝人員,在這一年當中同樣也在不斷地執行各種押運任務,將客戶委託的錢財或貴重物品通過陸路方式押運至指定地點。當然了,其中相當一部分貨物其實都是海漢自家經營的“朝廷違禁品”,例如精鹽、武器等等。不管是出貨方還是收貨方,都不可能放心把這種貨物交給普通的商隊來運輸,而“金盾護運”有官府批准的合法手續,正好可以堂而皇之地進行走私買賣。
在這個過程倒也不是沒遇到過某些想找麻煩的人,土匪路霸,巡檢設卡,檯面上下的手段都曾出現過,只是海漢人有錢有勢,絕大部分絆腳石都通過各種和平手段解決掉了,偶爾有幾個頑固分子,在護衛隊的火槍面前也討不到什麼好。“金盾護運”運營這一年當中,押運途中順手滅掉的綠林好漢也有五六股了,雖然戰鬥烈度遠不如當初各路流寇圍攻李家莊,但多少也讓這些民兵有了鍛鍊作戰技能的實戰機會。
李奈這次親自跑到勝利港來,一是雙方合作已經時滿一年,按當初的協議,他這個負責人要過來對執委會作一個面對面的工作彙報,同時商議下一年的合作計劃。二來順便看看執委會這邊能不能再放一批新式的燧發槍出來,替換掉目前“金盾護運”武裝人員所使用的二七式火繩槍。
施耐德聽完李奈的描述之後,點點頭道:“跟執委會的面談我會幫你安排時間,大概就是兩三天之內,定下來之後我會讓人來通知你。不過第二件事可能比較複雜一點,雖然軍火貿易的事情不是由我主管,但我能不能先聽一下你的理由?”
李奈自然不會對施耐德有所隱瞞,點點頭道:“其實理由很簡單,武裝押運人員執行任務的環境多在野外,一旦遇到陰雨天氣,火繩容易受潮,往往就不易擊發。上個月一支押運隊在清遠遭遇山賊,又正逢雨天,結果我們的人不得不跟山賊作白刃之戰,最後折了五六個人,貨也被搶走了好些。類似這種事情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小弟也找駐廣辦的蕭良和虞堯兩位軍爺談過此事,他們認爲最有效的解決辦法也只能是更換適應性更好的武器,除此以外別無他法。”
“既然他們給你提了這個建議,那想必你也一定請他們給你寫了證明材料了?”施耐德笑着追問道。
李奈應道:“施總果然料事如神!小弟心想此事口說無憑,單由我一人所說,執委會如何能信?因此便懇請兩位軍爺寫了書面材料,並有駐廣辦馬主任和何副主任的簽字,施總可需看上一看?”
施耐德擺擺手道:“現在不用看,到時候跟執委會談的時候你再把材料拿出來就是了。既然有駐廣辦的書面證明,那你這個事大概不會難辦,只是訂單可能還需要等上一段時間才能拿到貨。最近這邊生產的燧發槍,基本都被安南國定走了。”
“說起安南國,小弟到港之後才聽說民團軍上月已經攻陷順化城,剿滅了南越僞朝廷,倒是忘了給施總道喜了!”李奈拱了拱手道:“如此一來,安南國已盡在海漢掌握,何以還要加大對其的武裝力度?難道執委會就不擔心養虎爲患嗎?”
施耐德眼光掃了旁邊的阮經貴一眼,見他臉色平靜並無不悅的神色,這才應道:“養虎爲患?能不能變成虎,可不是他們自己說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