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像那位郎中這樣被分配到外地的新移民只是極少數人,一般來說新移民在取得歸化籍之前都還是會被安排在三亞周邊地區工作,接受一段時間的監控和再教育。如果不是李家莊移民基地的醫務人員一直存在着需求缺口,民政部也不會這樣急急忙忙地把新人安排到大陸去,起碼也得先在勝利港的衛生學校裡培訓兩三個月再說。
工作是早就分派好的,也不需他們自行挑選,工作人員此時要做的事情就是覈對一下衆人的身份牌號碼和發給他們的派工單編號是否一致,然後由衆人在各自的派工單上簽字畫押就行。
看着衆人拿着派工單逐字逐句地研究,久久不肯落筆簽字,那工作人員有些不耐煩了:“這又不是你們的賣身契,不用看得那麼仔細!這玩意兒就是讓你們簽字,然後我們再蓋上公章,你們就拿着這個文書去指定的地方辦理上工的交接手續,明白了嗎?”
不管到底明白與否,被工作人員這麼一喝斥,新移民們也不敢爭辯,趕緊挨個在派工單上籤了字畫了押。他們在移民隔離營的時候就已經上過相關的政策介紹課程,知道如果沒有民政部出具的派工單,就拿不到正式的工作崗位,而一個固定安定的工作崗位就是他們今後在這裡安身立命的基礎。碼頭倒是有些外來客商會僱傭一些不具備歸化民身份的零工,但其待遇跟海漢治下的勞工相比還是有着較大的差距,純粹就是力工性質。何況阮經貴這批被提前指派單位的新移民入職後的崗位都不會太差,肯定比在碼頭上賣勞力的待遇要好得多。
到了這一步,新移民們便要開始分道揚鑣了,被分去海外的人立刻就要帶上行李前往碼頭登船,分到田獨工業區的人會被帶往火車站搭乘下一班列車,而像阮氏兄弟這樣被分配到機關單位的人員,無疑就算是他們當中的幸運兒了。
“看看你們手裡的派工單,凡是分派到以下單位的人,到我這裡排隊!”一個大嗓門的工作人員使勁拍着手,讓在場的人將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他身上:“信產部、司法部、外交部、商務部、財政部,分到這幾個部門的人,都跟我走!”
阮經貴看了看手裡的派工單,他是被分配到了商務部,而阮經文的工作去向則是司法部,於是兩兄弟便繼續一起行動。跟着工作人員出了移民事務局之後,便徑直來到了勝利堡的大門,而在這裡的檢查就要嚴格多了,大門外設置了一個武裝檢查站,城樓上下佈置有足足一個排的民兵,不管是否已經取得了歸化籍,普通民衆要進出這裡都畢竟先進行檢查和登記,只有少數脖子上吊着一個藍牌的工作人員纔可以自由出入——這部分人基本上都是屬於已經被納入海漢官僚體系的歸化民了,其對於執委會的忠誠度也不是普通民衆可比。
阮經貴也注意到,這些掛着藍牌的歸化民大多都已經剃短了頭髮,跟那些純正海漢人一樣穿起了短衫,只是臉上的那種神采氣質,的確還是跟正主有些許差異。想想自己現在所選擇的發展方向也是跟這些人一樣,那過上一年半載之後,自己會不會也變成跟他們一樣的外貌打扮呢?
正在走神之際,後面阮經文推了推他,低聲道:“大哥,該你了!”
阮經貴回過神來,發現已經輪到自己在登記簿上簽字了,趕緊上前依樣畫葫蘆簽上了自己的名字。這海漢人規矩之多,盤查之嚴,阮經貴現在也算是有了切身的認識,今天從出隔離營開始簽字,領取個人物品和臨時身份牌要簽字,領派工單要簽字,到這裡進勝利堡大門登記又要簽字,真有點不簽字寸步難行的感覺。阮經貴似乎也開始明白,爲何海漢人會花很多精力興辦學堂,讓歸化民家中的低齡子女都入學識字——想要在海漢人治下地區混出名堂,不識字肯定是沒前途的。
衆人簽完字之後便在工作人員的帶領之下進入了勝利堡的大門。這羣新移民當中也就只有阮經貴曾經進過勝利堡,其他人都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遭,一個個都瞪圓了眼睛,想看看這所向無敵的海漢人老巢究竟是怎麼個不得了。
但很快這些人臉上就流露出了掩飾不住的失望神色,就如同阮經貴第一次來到這裡時的反應一模一樣。勝利堡當中的建築並沒有他們想象中的金碧輝煌,說得嚴重一點簡直就是寒酸,一眼望過去全都是灰撲撲的磚石建築,雖然規劃得倒是非常整齊,但總覺得有點掉價,對不起海漢這傳揚在海外的名聲。
“大哥,這海漢人的都城就這副模樣?”阮經文也有些不敢置信地低聲問道。雖然阮經貴在此之前已經給他打過了預防針,也說起過這勝利堡高牆之內的景象,但在阮經文的想象當中,至少也是應該有幾座類似於宮殿的大型建築纔對。然而眼前所見的這片建築跟勝利堡之外的房子並沒有什麼差別——至少從外表看起來是這樣。至高無上的海漢執委會居然就在這麼個地方辦公,而且還組建了強大的海漢民團滅掉了大海對面的順化******,阮經文一時間覺得自己的認知上有些接受不了。
“你懂什麼,海漢人並不講究浮華,只講實用。再說了,你也別嘀咕了這些房子的造價,你看這房子雖然樸實無華,但全是裝的玻璃窗你注意到了嗎?光這些窗戶就得幾百兩銀子一扇了!這房中的燈,更是你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根本沒有明火,只消按下牆上一個機關便亮了,爲兄也想不通是何原理。”
“竟有如此神奇的物事?”阮經文一聽到這些新奇的玩意兒便立刻來了興趣。
“倒是那位主管商貿事務的施老闆曾在閒談時對我說起過,這種燈用的是電,沒錯,便是天上的閃電!”阮經貴臉色上充滿了敬佩的神色:“也不知這海漢人哪來如此之大的本事,竟然能引下天上的閃電,作燈火照明之用!”
“阮經文,你的單位到了!”工作人員大聲招呼之下,隊伍便停了下來。路旁這棟兩層小樓與其他建築外形別無二致,樓前有矮牆圍起來的一個小院子,院門掛着“海漢司法部”的牌匾,還有兩名穿着黑色警服的警察站在門外執勤。
“二弟,這司法部便是海漢人的公門,爲兄先前也找人打聽過,算是一個不錯的衙門,你好好做事,日後必有再起之時。”阮經貴與兄弟分別之際,抓緊時間又叮囑了幾句。
“大哥你放心,我自曉得利害。”阮經文點點頭,便上前將自己的派工單交給門口的警察,驗過無誤之後,其中一名警察便帶着他進了院子。
阮經貴在門口一直看着阮經文的身影消失,才拔腿跟上了隊伍。很快隊伍便被帶到了阮經貴將要就職的商務部,門口也同樣有警察執勤,阮經貴將派工單遞上,然後由對方在前面帶路,進了這個看起來幾乎與司法部一模一樣的小院。
不過阮經貴的運氣似乎不錯,剛一進院子便碰到了熟人。施耐德從辦公室一走出來,便正好看到他,而且立刻便認出了他的身份:“這不是阮經貴阮先生嗎?”
阮經貴深深一揖道:“施老闆切莫嘲笑在下,如今在下只是執委會治下一名普通百姓而已,這先生之名,無論如何也是當不起的。”
“老熟人了,不用這麼客氣。”施耐德笑嘻嘻地從帶路的警察手中接過派工單看了看,然後對那警察說道:“行了,他的交接工作由我來辦。”
那警察向施耐德立正敬了個禮,便調頭出去了。
“阮先生,你到商務部就職這件事,本身就是由我提出來的。”施耐德將手裡的公文箱順手遞給了他:“正好我要出門辦事,你就跟我走吧,順便就當作是工作實習了。”
阮經貴雖然對拎包小弟這種身份有些不太適應,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再說施耐德也根本就沒有給他任何拒絕的機會,已經當先朝着院子門口走去了。
阮經貴只能默默地嘆了口氣,然後雙手環抱着公文箱跟在了後面。
施耐德出了院子一回頭,看到他的樣子還不忘教他一下正確的拎包姿勢:“阮先生,你這姿勢不對,你看到上面這把手沒有?用一隻手拎着就行了。對對對,就是這樣!”
阮經貴有些哭笑不得,但還是按照施耐德所指點的方式,老老實實地拎着他的那個rimowa的鋁鎂合金公文箱跟在了後面。
“我們現在去碼頭,處理一下幾樁生意方面的事務。”施耐德一邊走,一邊給阮經貴講解接下來要做的事情:“我知道你會說漢語和簡單的葡萄牙語,還會其他地方的語言嗎?”
阮經貴略微猶豫一下之後才應道:“南邊紅毛人說的話,在下也略懂幾分,只是說得不太順溜。”
“紅毛人?”施耐德略微停頓了一下,便明白阮經貴話中所指了:“荷蘭人啊!他們的語言跟英語很像……英語就是英格蘭人說的語言,你見過英格蘭人嗎?”
阮經貴臉上露出略微困惑的神情:“恕在下愚鈍,對於西方各國的人,在下還難以從外表上簡單區分出來。這些西方來的番人大多會說幾種不同的語言,他們若是不自報家門,在下也很難分辨出其身份究竟是哪一國的。”
施耐德見阮經貴回答這問題的時候眼神一直落在自己臉上,也猜到他心中所想,笑了笑道:“你不用猜我是哪一國的,我就是海漢人,只是外表跟西方國家的人有點相似而已。”
“在下不敢有此念頭。”阮經貴連忙告罪道。這腹誹上司的事情可大可小,要是被施耐德因此而記恨,那今後自己在商務部的日子可就不好過了。
“沒事,在我們的地方,言論是很自由的。”施耐德說完這話自己也覺得有些不妥,又趕緊補充了一句:“當然了,言論上的自由必須是建立在擁護執委會的基礎之上,不管說什麼做什麼,都必須要與執委會的利益一致才行。”
“這是當然,在下謹記在心。”阮經貴趕緊應道。雖然不是太懂施耐德這話裡的意思,但亂說話這種事,在哪朝哪代都是忌諱,海漢人治下當然也不會例外,雖然施耐德說什麼“自由”,但阮經貴可並不會把他說的話完全當真——要是誰真敢胡說八道,恐怕第一個站出來鎮壓的就是提倡“言論自由”的執委們。
兩人有一句無一句的閒扯之下,便出了勝利堡的大門,施耐德前面領路,阮經貴在後面亦步亦趨地跟着。出了大門直走便是通往勝利港碼頭的景觀大道,去年阮經貴來此出使的時候也曾多次逛過這裡,並被街道兩邊的繁榮景象所震動,但時隔半年再次來到這裡,阮經貴發現這裡的繁榮程度更勝以往,街邊密密麻麻全都開滿了商鋪。半年前曾經還有幾塊面積不大的空地,但現在也已經成爲了正在營業的鋪面。
“永豐布行,月底大酬賓,上好的蘇州緞,買一匹送五尺,買兩匹打九折,買三匹直接送一匹了啊!”一個店小二站在店門外,向着街上來往的民衆大聲宣傳着店內的促銷措施。
“福建安溪茶,走過路過不要錯過,這可是首長們指定的公務用茶啊!今日老闆不在,小二隨便亂賣,八折賣完就關店了,要買茶葉的趕緊了!”對面的茶葉鋪子也是毫不相讓,大聲招攬着路過的客商。
在景觀大道兩邊賣力促銷的商鋪大多都是來自於大陸地區的商人,他們的銷售對象可不僅僅只是本地的海漢人和一部分先富裕起來的歸化民,還有其他來到這裡進行貿易的海商。
由於勝利港自開埠以來就一直施行了零關稅的自由貿易政策,隨着越來越多海商知道勝利港的存在,大陸東南沿海的進出口貿易業務也開始逐步轉移到勝利港地區。一些原本要從廣州等地採購物產,再運往南洋各地販賣的轉口商人,爲了避稅和減少海上航程,也將採購地點轉移到這裡。
除了海漢本身的出產幾乎全是緊俏商品,一向在市場上供不應求之外,外來商人對於這個港口的繁榮也起到了很大的促進作用。“瓊聯發”的十二家大明商家股東幾乎涵蓋了各行各業,但凡是能在福廣兩地購買到的物產,現在幾乎都能夠從勝利港買到,而且配貨、裝運、結算等各個環節遠比在大明境內的其他港口交易更爲便捷。在各種條件已經全方位超越大明的港口之後,海商們紛紛選擇了勝利港作爲貿易主基地,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不過目前在這裡進出的絕大部分商人仍然是華商,西方國家的還僅僅只有葡萄牙一家而已。由於葡萄牙跟同處南海地區的另外兩個殖民國家一直處於競爭關係,因此他們也特地向執委會要求過,暫時不要開放對荷蘭和西班牙的貿易准入許可——儘管這兩家目前還尚未跟執委會取得直接的聯繫,但葡萄牙人認爲必須要謹慎一點才行,畢竟那兩家的實力和底氣都比葡萄牙更足,遇到海漢這種只講實力不講交情的主兒,誰也不敢保證他們會不會到時候真的把葡萄牙就一腳踢到邊上去。
不過截止目前,執委會倒是還沒有踢開葡萄牙的打算,畢竟另外兩國都是西方三十年戰爭的直接參與者,而執委會並不想通過他們來向西方國家輸入軍火武器,葡萄牙在這個油水豐厚的項目上幾乎就是唯一的候選者,至少在三十年戰爭結束之前,執委會不大可能考慮提前與葡萄牙結束貿易合作。
當然關於這些錯綜複雜的國際關係,施耐德還暫時不會向初來乍到的阮經貴解釋——大概解釋了他也很難弄明白執委會爲什麼要試圖干涉幾萬裡之外的一場戰爭。但施耐德還是大致向他說明了一下目前與葡萄牙人的貿易狀況,甚至連武器出口的事情也沒有對他刻意隱瞞,因爲這事目前基本已經是半公開的狀態了,葡萄牙人每個月都會有船到港,卸下銀子和其他一些海漢要求的貨物,然後裝運走一批本地出產的軍火武器,只要阮經貴在勝利港多待上一段時間,自然就會看到這樣的景象。
當聽到施耐德報出每個月與葡萄牙人之間的大概交易量的時候,阮經貴也不禁陷入了深深的妒忌。葡萄牙人跟順化朝廷已經打了好幾年的交道,然而每月的貿易量卻僅僅只有他們與海漢人的十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