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對崖州官場的佈局還沒有完全實現,但穿越集團在崖州地區,特別是勝利港周邊幾十裡地之內的影響力已經大到無以復加。軍、政、商三方面的事務,崖州官府基本都沒有插手的機會,更多時候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對穿越集團某些打擦邊球的行爲視而不見。
這種鴕鳥心態倒也不完全是崖州官府怕事,關鍵是找不到什麼插手的理由。海漢人在勝利港一沒有造反作亂,二沒有殺人放火,當地有崖州官府派駐的巡檢司,也有崖州水寨派駐的邊軍,加上海漢人自己的民團,治安狀況比京城還好。雖說當地對外來客商施行了免稅政策,但崖州方面所獲得的收益可比往年高了不少,光是將崖州大牢的犯人“租借”給穿越集團當勞工,這裡外裡節省的開支、掙到的勞務費也不是一筆小數目了。
“瓊聯發”要在崖州搞大開發,可以說基本上不會遇到來自地方官府的太大阻力。而既有可能發生的一種情況是,崖州官府會爲“瓊聯發”的開發項目在政策上保駕護航,因爲這意味着地方官府會從穿越集團手中拿到新一筆的“政策補助”。
從辦理勝利港地區的土地憑證開始,崖州官府便時常會收到來自勝利港的各種“補助”,固定年節肯定有節慶補助,辦理事務也有辦公補助。在花樣繁多的補助當中,對勝利港進行扶持的地方性政策拿補助拿得最多,例如崖州官府在三個月之前宣佈本地民衆遷往勝利港之後將不再單獨承擔賦稅,而是由穿越集團出面統一繳納。這條政令就徹底瓦解了部分民衆心裡的顧慮,促進了崖州向勝利港的移民速度。而在宣佈這條政令之後,崖州官府立刻就收到了駐崖辦送上的一千兩白銀作爲“政策補助”——當然這筆錢有多少進了官庫,多少進了私人腰包,那就只有當事人才知道了。
類似如此的補助,崖州官府在這近一年的時間裡收了至少萬兩以上的銀子,從底層衙役到最上面的知州、同知,可以說每個人都或多或少地拿過穿越集團的好處。絕大多數在崖州任職的官員心中都逐漸形成了一種共識——海漢人賺的錢越多,自己能拿到的好處也就越多,誰跟海漢人過不去,誰就是在跟自己的錢過不去。
極少數頭腦比較清醒,對穿越集團抱有戒心和敵意的官方人員,很快就在這場一邊倒的金錢攻勢下被湮沒掉了。整個崖州官場在經歷了近一年的清洗之後,可以說基本上沒有再留下多少願意跟穿越集團做對的人了,就連錦衣衛和東廠這兩個特務機關,駐崖州的人員也已經被收買得七七八八。錦衣衛的龔總旗年前調任到瓊州府,駐崖辦還特地送了二百兩銀子作爲賀禮。這些特務機關的人員在崖州這偏僻地方根本就沒多少油水可撈,闊綽的海漢人對他們來說簡直就是財神一般的存在,自然也沒有爲難的必要。
施耐德對聽衆們所作的演講,倒也不是一味的吹牛,事實上如果將區域限定在崖州範圍內,“瓊聯發”能做的事情甚至可以用“爲所欲爲”來形容了。而“瓊聯發”在創始之初會實施的一些項目,也基本都集中於崖州地區,待穿越集團在崖州的控制力比較穩固之後,再逐步地向外擴展業務範圍。
施耐德的演講固然激起了一部分商家的參與熱情,但聽衆中也不乏謹小慎微者提出了質疑:“施總,貴方在崖州的影響力毋庸置疑,但今後的壓力若是來自於瓊州府甚至廣州府,那又該如何應對?”
施耐德笑着反問道:“我們在崖州的影響力是如何得來的?是單純靠着金錢收買或者堅船利炮嗎?其實都不是,我們之所以能在崖州落腳的一年之內就將勝利港經營到現在的程度,還是得益於我們先進的體制和格局。”
“我們的這個優勢不僅僅適用於崖州,等到一段時間之後,也同樣適用於瓊州和廣州,大家可以拭目以待。”施耐德頓了頓道:“我知道有一些老闆還心存疑慮,所以‘瓊聯發’將會施行嚴進寬出的政策,大家可以放心加入。所謂‘嚴進’,就是提高進入的門坎,而‘寬出’,就是給予股東們退出的自由。任何股東在任何時候想要退出‘瓊聯發’,都不會受到爲難,我們也不會過問你退出的真正原因,但請記住一點,加入‘瓊聯發’的機會只有一次,一旦退出,就再也不會有進入這個圈子的機會了!”
在座的商家中有人便盤算起來,這圈子基本涵蓋了廣州附近商圈八成的大富商,“瓊聯發”這個機構其實就是頂級富商們的一個小圈子了,不知道的多少人打破頭都想擠進這個圈子。
施耐德環顧衆人,見沒人再繼續發問,便接着往下走流程:“那麼我就來給各位說說公司的章程,請大家注意聽,接下來的這些內容都是跟各位的切身利益掛鉤了。”
施耐德親自執筆起草了這份《瓊聯發公司章程》,其中的重點便是股東的出資方式、股東的權利和義務、轉讓股權的方式、公司機構及其產生辦法、職權和議事規則,以及最爲重要的財會管理、利潤分配方式和勞動用工制度。這其中涉及的內容太多,光是細則將就有四十餘條,每一條都必須單獨向股東們進行講解才行。施耐德從下午兩點講到天色擦黑,也纔剛剛講到一半而已。
鑑於大部分人要趕回廣州城,這個課程也只有留待第二天繼續。第二天一早,富商們又集體趕到駐廣辦碰頭,讓施耐德倍感欣慰的是,頭一天參加座談會的富商竟然沒有任何一家缺席,這就是說到目前爲止,這幫大老闆還沒有人決定要退出這場遊戲。
今天富商們的提問明顯就比頭一天多得多,而且往往都有比較強的針對性,看來這些人在昨晚回去之後也是下了一番工夫琢磨公司章程,說不定不少人還連夜召開了智囊會商討此事——這從不少人頂着兩隻血絲紅眼就能看出來。
由於問題的增多,這天上午施耐德的講解速度也比前一天更爲緩慢,到了中午時分吃過駐廣辦安排的“秘製海鮮大餐”之後,衆人又接着議事。
不過第二天的座談會結束之後,有兩家商戶選擇了退出,參與方從原本的十五家減少到十三家。但施耐德倒是完全沒有因此而感到氣餒,在完整了解公司章程之後還願意加入進來的商家,纔是穿越集團真正所需要的合作伙伴。那些爲了一己私利不願接受這個章程約束的人,反而很有可能在將來成爲公司的經營隱患。
到第三天的座談會上,衆商家基本已經就“瓊聯發”的經營方式和經營方向達成一致,但仍然有很多細節問題與海漢一方存在着分歧。陶東來沒有列席旁聽這一天的討論會,因爲駐廣辦來了一位身份特殊的拜訪者,讓他不得不將注意力從“瓊聯發”的事務上暫時轉移開。
這位拜訪者在抵達駐廣辦的時候,甚至連乘坐的軟轎都沒下,而是連人帶轎一起進了駐廣辦的大門。之所以如此遮掩行跡,是因爲這位拜訪者並不希望在駐廣辦公開露面。
陪同這位拜訪者一起前來的是“福瑞豐”的三少爺,現“金盾保安”的大掌櫃李奈。陶東來在接到這兩人到訪的消息之後,便立刻來到書房接見他們。
“陶總,這位是從蠔鏡來的佛郎機使者。”李奈向陶東來介紹道。
蠔鏡便是後世的澳門,而這個時候的澳門,已經成爲了葡萄牙人與中國貿易的主要補給港口。從1557年葡萄牙人獲得澳門居住權到現在,已經過去了70年時間,現在常年在澳門生活的葡萄牙人數以千計。不過對於明人來說,他們對於“佛郎機人”的認識非常模糊,甚至不太明白澳門的這些葡萄牙人與馬尼拉的西班牙人有什麼區別。
《明史》中《外國傳》中是這樣記載的:“佛郎機,近滿剌加。正德中,據滿剌加地,逐其王。”這個時期的明朝官方,把佛郎機當作了滿剌加的鄰國,一下把佛郎機從歐洲變到了南亞的馬六甲。但事實上葡萄牙早在1143年就成爲獨立王國,不過在距離現今幾十年之前被鄰國西班牙所吞併,變成了附庸國。
“福瑞豐”作爲廣州本地的大商家,與澳門的葡萄牙人打交道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關於海漢商品在廣州市場上的突然出現,精於買賣的葡萄牙自然也早就注意到了,只是限於消息渠道,他們一直沒能跟海漢這邊搭上線。直到最近通過種種渠道,終於讓“福瑞豐”答應替他們引見海漢人——當然“福瑞豐”的態度其實也是海漢這邊的態度,沒有駐廣辦的點頭,這場會見也是不可能出現的。
“尊敬的陶總,請允許若昂·恩裡克·巴達克·托馬斯向您致以最誠摯的問候!”站在陶東來面前的是一名標準的歐洲人,穿着巴洛克風格的浮華服裝,領子袖口和褲腳都遍佈着類似蕾絲一樣的花邊和緞帶裝飾,而下身卻是寬鬆肥大,流動多褶的裙褲,很符合這一時期歐洲流行的“雄孔雀”服飾風格。
不過這個名字長到拗口的傢伙卻說着一口略帶廣東官話味道的中文,看樣子到大明生活的時間也已經不短了。
“你好,托馬斯先生。”陶東來點頭致意。
本來這個場合由施耐德出面更爲合適,畢竟他是長着一張歐洲人面孔的混血兒,又有長期在歐美生活的經驗,語言上也不存在太大的溝通障礙,由他來跟葡萄牙人的使者進行交流,或許會更容易一些。不過由於施耐德要忙於處理“瓊聯發”成立的相關事務,而這個節骨眼上,顯然“瓊聯發”要比葡萄牙人的到訪更加重要,於是這次會見就只有陶東來親自出面了。
“如果可以的話,請叫我恩裡克,我的親人和朋友都是這樣稱呼我。”這個葡萄牙人倒是個自來熟,立刻跟陶東來拉起了關係。
“好的恩裡克。”陶東來應了一聲,便邀請這兩人入座。
這個恩裡克顯然也深諳明人的交往之道,落座之後並沒有急着表明來意,直到有僕從送上了熱茶之後,恩裡克才主動提起了正事:“我有幸在幾個月前見到了海漢製造的一些玻璃器,可以說質量一點也不亞於威尼斯的匠人,恕我冒昧,陶總是否能夠告訴我,這些玻璃器的製作工藝是來自於威尼斯嗎?”
“當然不是。”陶東來立刻斷然否認了這種說法:“這是我們海漢的獨門工藝。大概你也注意到了,我們的玻璃器具跟威尼斯的商品在外形風格上是完全不一樣的,另外我們也有很多商品是威尼斯人從來都沒製作過的。”
“您說的很對,至少大明文人所用的那些文具,威尼斯人就從未想過用玻璃來製作。”對於陶東來的否認,恩裡克並沒有繼續深究下去,彷彿剛纔的質疑是從另一個人嘴裡說出來的:“我還在李公子府上見到了用玻璃雕刻的印章,那真是非常精美的藝術品。”
“謝謝你的誇獎,不過我想今天我們會在這裡碰面,並不是你打算從我們這裡購買玻璃製品,對吧?”陶東來見這傢伙繞來繞去一直不切入正題,便主動出擊了。
恩裡克笑了笑道:“如果可以的話,我更希望能直接聘用海漢工匠,但我知道這個願望大概是不可能實現的。”
陶東來聞言笑笑沒有接話,同時代的歐洲玻璃匠人完全就是被各個商會捂得嚴嚴實實的寶貝,根本不可能跟外人有什麼接觸的機會,這個恩裡克大概以爲海漢這邊也是同樣的狀況。穿越集團雖然也有技術保密措施,但並沒有像歐洲人那樣對工匠進行人身禁錮,因爲對於穿越集團而言,玻璃的製作工藝並沒有太高的技術含量,掌握了這門技術的也並非只有海漢一家,想要秘而不宣其實實際意義不大。
穿越集團在這個產業上的優勢並不在於技術高度,而是工業化的生產方式和市場化的產品研發手段相結合,相比生產技術上的差異,這種經營機制比同時代的競爭對手們領先了幾個世紀,就算穿越集團把玻璃製品的製作工藝全部公佈出去,在亞洲地區也很難有其他人能組織起工業化的生產方式,對海漢玻璃製品真正形成競爭威脅。而這種優勢往往是局外人所不能體會到的,他們所看到的只是海漢商品的大行其道,卻並沒有理解到背後的真正原因。恩裡克雖然算是有些見識,但以他受限於這個時代的眼光,仍然無法認識到穿越集團的真正優勢所在。
恩裡克接着說道:“據我所知,海漢商品的品種繁多,玻璃製品也只是其中一種而已,而我們的商人對其他一些商品非常有興趣,比如火柴、香皂、會抽水的陶瓷馬桶,甚至是你們製造的槍炮,如果你們願意出售,那我們的商人將很樂於購買。”
陶東來聽前半截還沒什麼,聽到“槍炮”的時候,眼光忍不住轉向了李奈——穿越集團能夠自行製造槍炮一事,雖然早就不是什麼秘密,但向外出口槍炮卻只有少數的兩三家客戶而已。爲了斷絕對手買到軍火的可能,福建的許心素巴不得把軍火貨源的秘密藏得越深越好,北越政權跟極有可能是被葡萄牙人支持的南方阮氏政權打得死去活來,更不可能主動向外泄露這個機密,在這有限的幾家客戶當中,跟葡萄牙人來往最爲密切的,大概就只有“福瑞豐”一家了。
李奈當然感受到了陶東來眼色中的質疑,趕緊乾咳了一聲道:“恩裡克先生,請問這槍炮一說從何處聽來?”
恩裡克道:“這並不是什麼秘密,上個月我們的商人從安南的順化府運送木材到蠔鏡,聽說北邊的鄭氏軍隊裝備了大量的火槍火炮,而配合他們進行作戰的就是海漢民團。很顯然鄭氏所控制的地盤上不可能會有製造火槍火炮的工匠,而心靈手巧的海漢工匠大概纔是真正的製作者。有消息說出現在戰場上的北越新式軍隊,就是由貴方替鄭氏訓練出來的。”
陶東來暗自嘆了一口氣,他原本認爲這些事情還能多瞞一段時間,但顯然自己是低估了這個時代的信息傳遞速度。海漢民團到越南參戰是公開的事情,有心人只需稍稍打聽一下就不難得到準確的情報,畢竟勝利港還關押着上千的南越苦力,根本遮掩不住。遭受了痛擊的南越政權大概事後不久就已經得知了自己失敗的真正原因,而在背後支持南越政權的這些西方勢力,當然就會將注意力放到了爲北越提供軍事支持的海漢這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