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大明沿海地區應該採取何種態度,是使用簡單粗暴的武力手段,將其強行佔領並納入海漢統治區,還是通過貿易渠道逐步實施政治、軍事、文化等方面的滲透和同化,用平緩懷柔的手段將其演變爲穩定的原材料產地和商品銷售市場,一直是在海漢內部存在爭議的路線問題。而其中後一種觀點在近幾年越來越得到更多人的認同,就連軍方也不例外。
長遠來看,逐鹿中原並建立以東亞大陸爲根基的龐大帝國,當然是穿越者們早就認可的共同目標。但來到這個世界之後,他們很快就發現,並不是掌握了超越時代的黑科技就能迅速實現目標。
建立政權或許不難,畢竟這事也不需要得到別國的許可,但如何去治理一個國家並使其快速發展壯大,卻並不是一項容易辦好的事情。以軍事手段攻佔大明沿海地區在現階段已經不是最困難的任務,但攻佔之後的治理問題,以及與大明的外交關係問題,卻是統治者不得不提前去考慮的問題。
大明立國已有兩百餘年,有着成熟且龐大的官僚體系來管理和維持整個國家的運轉,這是建國僅僅幾年的海漢根本無法比擬的條件。海漢自身的官僚體系在這個時代所培養出來的歸化籍官員數量遠遠跟不上殖民地的擴張速度,而由此所帶來的弊端也是顯而易見。
由於合格的官員數量長期不足,很多官職不得不在用人問題上湊合着過,這就導致執委會制定的大多數政策都在執行過程中會出現或大或小的偏差,效果自然也就會大打折扣了。
在這方面唯一進展比較顯著的部門,也就只有軍方了。軍中絕大部分人都得依靠戰功的不斷累積和軍事素質的提高來獲得升遷機會,軍銜較高的歸化籍軍官一般都有比較強的能力。而退伍轉業的軍人,因爲有着較強的紀律性和執行力,相當一部分人會轉入到其他部門去擔任基層官員。
雖說海漢軍方對外的態度是比較偏向鷹派,主張以武力手段來解決各種國際爭端,用戰爭爲海漢爭取更多的海外殖民區,但關於對大明的態度,軍方近年來卻是越發慎重,原因無他,也是利益使然罷了。
海漢在大明沿海所佔領的地區,大多因爲性質特殊而常年處於軍事管制之下,如浙江舟山島、山東芝罘島、遼東金州等地,都是由軍方將領擔任着最高長官。而這些殖民區所產生的收益,按照現行的制度是有相當一部分要充作軍費。至於當地駐軍人員的灰色收益,那自然更是不必多說了。
執委會處於政治和經濟方面的綜合考慮,不願再輕易對大明發起以侵佔爲目的軍事行動,而大明在明裡暗裡吃了不少虧之後,沿海各地官府也早就接到朝廷密令,讓他們儘可能避免招惹海漢,給對方留下任何動用武力的藉口。
打仗雖然也會有收益,但畢竟是一錘子買賣,收益不可持續,而且後續還會招致各種麻煩,很可能會導致得不償失。相較之下軍方自然也更願意維持當下的局面,以溫水煮青蛙的手段來慢慢滲透大明沿海地區。
石迪文治下的舟山地區,目前已經是大明東部沿海交易規模第一的自由貿易港,對他來說維持周邊地區的穩定局面,纔是對舟山殖民區今後發展最爲有利的條件,所以他也是和平共處論的支持者之一。
而與舟山毗鄰的寧波府,無疑是大明東部沿海被海漢滲透得最爲徹底的地區之一,上至知府曲餘同,地方上各級文武官員,下至普通平民百姓,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幾乎每個人都跟海漢之間有着直接或間接的利益關係。
段天成常駐舟山,這寧波府自然也沒少去,對當地的瞭解還算比較深刻,否則上次去寧波城抓捕十八芝頭目孫飛舟的差事也不會輪到他了。海漢目前對寧波地區的影響有多大,段天成當然也是有切身的體會。
從人員流動方面來看,目前海漢國民進入寧波府基本不會有任何阻礙,公職人員在寧波甚至還會享有一定的特權,比如萬一在當地犯了什麼事被官府給拿住了,如果有這一層身份,一般都會私下把當事人移交給舟山當局自行處理——當然“手續費”肯定也不是小數目了。
至於海漢商人到寧波做買賣更是毫不稀奇,爲了便於進出貨而在寧波城內購買房產的海漢富商大有人在,甚至還一度拉高了城內的房價。
相較舟山島,寧波的生活環境無疑更爲完善,在舟山賺錢,到寧波花錢,也是近兩年舟山島上的新興權貴們最熱衷的活動,甚至連段天成也不例外。在他看來,寧波城裡的餐飲娛樂行業無疑要比島上更爲發達,休假時前往寧波城享受一下花天酒地的生活,實在是頗爲愜意的安排。
兩地間密集的人員流動和貿易往來,對寧波所產生的影響遠遠不止房價波動而已。從某個時候開始,海漢銀行所發行的紙幣已經慢慢在寧波市面上流通開來了,而其兌換白銀的匯率,也是以舟山島上的海漢銀行所發佈的數目爲準。
海漢的紙幣在最開始時是以海漢國庫中的金銀爲擔保物來確定發行量,不過施耐德可不是什麼老實人,在海漢國內推行了兩年紙幣流通之後,便開始增大了紙幣的實際發行量。靠着強大的經濟和軍事實力作爲保障,這些紙幣已經可以在大明沿海地區當真金白銀使用,甚至有些善於經營的店家爲了吸引海漢來的豪客,還會特地在門口挑出招牌,表明該店歡迎使用海漢紙幣。
雖然大明早就發行過類似功能的“寶鈔”,但由於當時紙質較差,且只發不收,數量又無限制,導致市面上紙幣氾濫成災,發行之後很快就會出現通貨膨脹,貶值的速度甚至勝過流通速度,因此購買力和金融信用遠不及海漢紙幣這種發行體制相對成熟的貨幣。
紙幣的流通不僅僅意味着金融制度的滲透,同時也體現了海漢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正在慢慢影響到這些地區。加上海漢一直在對此進行有意識的引導和宣傳,這就逐漸在社會上層人士中形成了使用海漢紙幣象徵着高貴、文明的意識,甚至是一種身份地位的象徵。
在各種手段的慢慢帶動之下,海漢的影響力從貿易延伸到金融,又從金融拓展到其他更廣的領域中。類似玻璃鏡、火柴、香皂等海漢所產的各種工業製品,也開始成爲了“上等人生活”的一部分。
而由此所產生的“到海漢求學深造便可學會各種價值連城生產秘笈”這類傳聞,也不斷吸引着充滿好奇心和發財夢想的人選擇通過舟山進入海漢。雖然海漢招募移民的宣傳是聲稱“來去自由”,但實際上要學這些技術就得先入籍海漢,所以很多人來了之後也就沒有再回大明,而是成爲了海漢的一份子。
當然了,舟山當局爲了吸引移民所設計的宣傳策略可遠不止於此,比如爲了招攬大明讀書人移民海漢,那都是真槍實彈用官職虛位以待,提供給想進仕途而不得其門而入的窮讀書人一個實現夢想的機會。雖然這些讀書人也未必都適合培養成官員,但到海漢篩過一遍之後,最不濟也可以安排去做一個鄉鎮上官辦學堂的教書先生,一樣也能有公職身份保底。
段天成雖然不完全能懂得海漢針對大明實施的種種舉措都有什麼樣的具體作用,但他也的確能夠感受到寧波的社會環境在慢慢地起着變化,風氣跟海漢治下地區越來越像。
石迪文先前提及希望揚州鹽商能完全投靠到海漢陣營當中,段天成還不太理解這需要怎麼去實現,但石迪文提及寧波的變化和當地權貴在其中所起的作用,段天成便醒悟過來了,敢情上司是希望能通過收服揚州鹽商,把揚州府也按照寧波模式進行改造。
“將軍,卑職覺得那馬正平也是個極爲精明之人,如果要他全身心地投靠到我們這邊來,一切聽從我們的指示行事,恐怕暫時還難以達成。”
段天成雖然收了馬正平的好處,但在石迪文面前可不敢偏向外人說話,而是老老實實地說明了自己的觀感。
石迪文點點頭道:“這些揚州鹽商都是做生意的世家出身,個個都精得跟鬼似的,跟我們打交道的時候,肯定心裡也一直在盤算着得失利弊。這都不打緊,他們愛算就讓他們慢慢算,反正現在局面一邊倒,眼看着要完蛋的又不是我們,拖到最後是誰倒黴,他們自己應該會很清楚。”
段天成應道:“那卑職要不要答覆馬正平?”
“你回頭可以把我的意思轉達給馬正平,但也不用說得太直白。選哪條路,我們不會去逼迫他做決定。”
石迪文對這個問題似乎看得很開,但或許也是吃定了揚州鹽商,並不急於要在這個回合的交鋒中取勝。段天正見狀便留下了自己的書面報告,告辭離開。
段天成沒有急於回營區休息,而是徑直去了港區,找到表兄宣嚮明,讓他代爲約見馬正平。
“馬老闆託你辦的事,這就成了?那他可得好好謝謝你才行!”宣嚮明以爲段天成要見馬正平,是要趕着給對方一個肯定的答覆。
段天成卻搖搖頭道:“他的事太大,沒那麼容易辦,我是要給他說明一下當前的情況。對了,這次會面就不必吃飯了,找個清靜的地方談一談好了。”
宣嚮明道:“那我還要去嗎?”
“不用了。”段天成稍一猶豫,便作出了決定:“我跟他單獨會面比較方便。”
當天傍晚,段天成在悅來客棧再次見到了馬正平。
“段大人要找清靜地方說話,在下想了想去,倒是這裡最清靜,也沒外人走動。這閒雜人等,在下都讓他們候在外邊了。”
馬正平將段天成約在他所住的客棧見面,他入住的時候就直接將這裡最大最豪華的一個院子包了下來,因此除了每天端茶送水收拾房間的夥計,不會有其他外人進出這裡,說清靜也的確夠清靜了。
雖說段天成提前點明瞭不吃飯,但馬正平還是命人精心準備了品種豐富的茶點。段天成嘴上不說,但心裡還是暗暗佩服這人的確善於經營人脈。
“馬老闆,大家都很忙,我就不說廢話了。今日一早,我便去了司令部,把你的意思轉達給石將軍了。”
馬正平連忙拱手謝道:“多謝段大人費心!那不知石將軍是否肯行這個方便?”
馬正平心知段天成這麼積極,應該還是自己所給的好處夠份量,否則有意拖上幾天,等着自己主動去送第二趟禮也是有可能的。他當然知道舟山當局對揚州鹽商的態度需要石迪文拍板,但問題是他夠不着這位大人物,只能通過結識段天成這樣的高級軍官來搭橋鋪路,倒是沒想到對方十分識相,居然主動將自己的要求轉告了石迪文。
段天成道:“昨天我就說過,我國不便在大明境內妄動刀兵,以免影響到兩國的正常關係。今日請示了石將軍,將軍大人也是這個意思,我國不可能直接出兵揚州干涉鹽商之間的紛爭。”
馬正平頓時大感失望道:“段大人難道沒有替在下懇求幾句?若是石將軍也不肯出手相助,那日後揚州哪還有人能跟貴國合作?”
段天成道:“馬老闆別急,這事也不是沒有其他化解辦法。依我之見,主要還是看你們的合作誠意有多大了。”
馬正平急道:“在下誠意十足,段大人難道還沒感受到嗎?”
段天成道:“我當然是感受到了,不然也不會連夜準備,一早便去石將軍那邊替你說合。但這麼大的事,光是我感受到了馬老闆的誠意,那也還差得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