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漢軍能夠如此迅速地趕到清軍主力的目的地附近埋伏,一方面是軍情信息傳遞及時,部隊行軍組織得力,另一方面也是拜朝鮮境內這一片地區的地形所賜。
大同江在平壤以北的上游江段全在山區,這一片區域並無道路,基本只具備水上通航能力,陸軍大部隊要從陸上通過這片區域極爲困難,所以當初清軍也主動放棄了從上游渡江的打算。但清軍無法通過的這片地區,對擁有大量艦船的聯軍而言卻是來去自如。而清軍對於地理方面的信息掌握遠不如海漢周全,甚至都沒有意識到大同江上游某處江段離他們在大寧江江畔選擇的渡江點就只有幾十裡,否則他們肯定不會在劫掠完價川鎮之後就匆匆撤離,至少要在這地方駐紮一支小隊提防着可能會從附近山林突然現身的海漢人。
高橋南抵達價川鎮之後並未立刻下令向清軍發動進攻,而是先在鎮子外圍地區修築基本的防禦工事,將好不容易運到此地的四門野戰炮先架設起來。高橋南雖然對自己所率的獨立團一營很有信心,但也不敢太託大,要是清軍以搏命之勢用重兵圍攻這處小鎮,缺乏重型武器和防禦工事的一營和臨時抽調過來的幾百名聯軍士兵,以及一千名朝鮮兵,他們也未必就能穩穩守住這個四面透風的小鎮。
在高橋南看來當下的環境並不適合與清軍主力展開對攻,就算要打,那也最好等後續的部隊趕來形成合力再說。他現在已經擁有了一線部隊的完全指揮權,類似這種打與不打、如何去打的決策,無需再事事向錢天敦請示,自己就可以作出決定。
掌握這樣的權力之後,獨立團的作戰效率無疑是得到了極大的提升,特別是像當下這樣的環境,聯軍指揮部與前線部隊相距兩三百里,即便是有電臺這樣黑科技也還是不免有貽誤戰機的可能。
當然了,這對高橋南個人而言,更多的感受是上司給予了自己充分的信任,而這樣的信任意味着他在指揮作戰的過程中不容有失,打敗仗還是其次,要是辜負了錢天敦的信任就不可原諒了。所以他寧可在指揮過程中稍微謹慎一些,也不願因爲貪功冒進而給了敵軍翻盤的機會。
不過清軍也不是傻到決定撤軍就會連基本的作戰原則都不顧及,這些帶兵將領大多都南征北伐打過不少仗,作戰經驗也十分豐富,主力抵達價川附近之後立刻就重新構築外層警戒圈。於是很快便有清軍遊騎發現了價川鎮的異狀,這個剛剛纔被劫掠一空的鎮子似乎還有人跡活動,立刻便集結了一隊人馬試圖進入鎮子查看。
實際上這隊騎兵還離村子約莫有半里地的時候,便已經有人在馬背上瞧出了不對勁的地方,進出鎮子的主要通道似乎被樹幹亂石堵了起來,而這顯然不會是先前搶完就撤的清軍部隊所爲。在他們抽出馬刀試圖衝進鎮子看個究竟的途中,前方突然傳來了熟悉的槍聲,接着衝在最前面的數人便應聲中槍落馬。其他人見狀也不敢再衝了,趕緊挽繮變向離開這個可能埋伏有海漢軍的地方。
這一波短暫的接觸只出現了十幾人傷亡,而且全在清軍一方。但這迅速引起了清軍的注意,因爲在僅僅半天之前清軍清理價川鎮期間,可沒有發現任何與海漢有關的蛛絲馬跡,而本地的朝鮮人也都口徑統一地聲稱從未見過海漢人。這鎮子裡的海漢兵如果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那就是剛剛纔抵達此處。
負責指揮外圍戒備的阿巴泰不敢怠慢,立刻調了兩個牛錄的騎兵前去查探究竟。如果鎮子裡的海漢兵數量不多,那自然是要果斷吃下來。
清軍沒有花太多的時間就探明瞭鎮子裡的敵人並不只是小隊人馬,當這兩個牛錄的騎兵果斷髮起衝鋒,鎮子裡某處臨時工事竟然響起了炮聲,而且明顯是好幾門炮接連開炮,這顯然不是小隊人馬會在野外行軍中攜帶的武器。帶隊的軍官當下便打出信號,讓麾下騎兵變向繞開,不再正面衝向鎮子。
讓僅有的四門火炮次第開火,高橋南也是有意爲之,目的就是讓清軍意識到鎮子裡的海漢軍兵力不少,以免這幫蠻子萬一狗急跳牆,直接調幾千騎兵來衝鋒,那這條臨時部署的防線就未必擋得住了,而一旦被騎兵破防,這堆在鎮子裡的兩千多部隊就無法再保持優勢作戰距離,甚至連撤都撤不出去,會處於非常危險的境地。
果然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清軍發現鎮子上有火炮參戰便立刻打了退堂鼓,唯恐像在大同江畔的騎兵衝鋒一樣陷入海漢的火力打擊而難以脫身。但饒是如此,這一輪炮火還是幹掉了十幾騎清兵。
而這番炮響自然就驚動了大寧江畔的清軍軍營,許多士兵下意識的反應便是海漢艦隊已經從江上追過來了,但衝出營帳看到江面上卻是一片空曠,不少人頓時就陷入到不知所措的狀態中。
“是哪裡炮響?”皇太極在大帳中也被突如其來的炮聲嚇了一跳,趕緊起身問道。
很快便有來自前線的回報,稱附近的小鎮上出現了兵力不明的敵軍,雖然尚未看到旌旗之類的身份標識,但從其槍炮火力卻基本能夠判定就是海漢軍。另外考慮到敵軍陣中部署有數門火炮,可以初步判定敵軍的兵力不會低於千人。
皇太極聽到這樣的消息不免心中一沉,他這個時候也沒想到海漢軍是乘船到近處然後才登陸行軍過來,第一反應也是認爲海漢早就預判到了戰局走勢,所以提前在大寧江上游設下伏兵,就等着清軍主力自投羅網了。
既然海漢軍在沒有暴露行跡的前提下還主動進入價川鎮佈防,那可以推斷他們對出現在附近江岸的清軍主力並不怵,極有可能是有備而來,不擔心清軍對鎮子發動大規模的攻勢。結合鎮子裡部署了火炮這樣的情況,皇太極只能將情況往壞的方向去估計,認爲這鎮子及附近山林很有可能埋伏了數千敵軍,或許就等着清軍去攻打這鎮子的時候來個裡應外合。
如果是朝鮮人想玩這種把戲,那皇太極想都不想就直接下令進攻了,一波騎兵平推過去,任他什麼陰謀詭計都只能化作泡影。但海漢這個對手不一樣,清軍在歷次對陣中幾乎就未曾佔到過什麼便宜,不管是戰術還是戰略,清軍都是處處所制,每一次認爲有勝機的情況,在戰後都被證明其實是海漢設下的圈套。而這突然出現在附近的海漢軍,究竟是誤打誤撞還是早有預謀,這讓皇太極實在有些頭疼。
考慮片刻之後,皇太極認爲還是不要主動去碰這個麻煩爲妙,要是在這地方再被海漢軍拖個三五七天,那海漢軍在南邊的主力部隊趕過來,再加上大寧江上的武裝艦隊夾擊,自己這些人馬就別想再妥妥當當地撤回國內了。
但問題是如今清軍的行跡已經暴露,以海漢人對戰局的掌控程度,應該也不難判斷出清軍下一步的打算,肯定不可能眼睜睜地目送清軍在這裡渡江,必然會採取行動進行阻礙。
“通知阿巴泰,讓他點五千兵馬,隔開價川鎮與我軍大營。營內兵馬,天黑之後集結,繼續沿江北上,不得走漏風聲!”皇太極考慮片刻之後做出了決定,放棄這處剛剛纔落腳的營地,繼續向大寧江上游進發。阿巴泰的部隊實際上就是用來斷後,如果海漢軍主動出擊,那麼阿巴泰部就負責咬住他們,以便讓主力部隊儘快脫離其攻擊範圍。
這種應對措施當然有可能葬送掉留下來斷後的數千兵馬,而大寧江的上游也未必就沒有其他海漢部隊潛伏,但如今擺在皇太極面前的選項一天比一天少,作出決策的時限越來越短,逼迫他不得不從夾縫中尋找一條生路。他現在已經不太敢再去想如何戰勝海漢軍了,當下能把這幾萬人馬儘可能多地帶回國內,爲大清多保留一點生力軍,纔是真正比較實際的目標。
清軍調了數千兵馬從西、北兩個方向隔開了價川鎮與大寧江的聯繫,而高橋南注意到清軍的人馬是以騎兵爲主,也不敢輕易主動出擊,只能先盡力防守住這處鎮子,還得提防清軍發動夜襲。
不過一夜無事,待到了清晨,高橋南在用望遠鏡觀察遠處清軍大營的時候,忽然便察覺到了敵軍的真實意圖——清軍大營方向半點炊煙都見不到,很顯然是連夜動身離開了這地方。而他們唯一能去的方向,便是沿着大寧江江岸繼續往東北方向的內陸行進。
越是往上游走,江面的通航能力就越差,而海漢那些身形巨大的武裝艦船也就未必能到達這些地方了,清軍屆時渡江就不用擔心來自江面上的攔截。不過深入朝鮮內陸之後,周圍全是行路不便的崎嶇山區,而且時常是方圓數十里內都沒有人煙,想要獲得補給也比較困難,這對於規模龐大的清軍來可不是小問題。
高橋南意識到清軍主力可能已經脫離了己方的監視範圍,而這些內陸山地的地形相當複雜,在這個時候或許化整爲零進入山林打游擊纔是最好的作戰方式了,當即便在陣前召開了簡短的作戰會議,然後下令重裝和後勤部隊原路撤回大同江方向,與運輸船隊會合。作戰部隊則帶足補給,先往南退出價川鎮,然後再折向東北進入山林,藉助地形掩護去追擊清軍主力部隊。
這個時候被派來打雜的朝鮮部隊就派上了用場,他們對於本地地理環境的熟悉程度是初來乍到的海漢軍無法比擬的,哪怕高橋南手裡有較爲詳細的軍用地圖,但要在這種地形複雜的山地環境中制定出最佳的行軍路線,那就必須得有本地嚮導的幫助才行。
高橋南在乘船趕來價川的途中早早便讓朝鮮軍官挑好了一批可以充當嚮導的人員,這個時候便把這些熟悉環境又能說一口流利漢語的嚮導分配到排一級單位,每個排都配備了至少三名嚮導。
阿巴泰所率的清軍雖然也察覺到了海漢軍從鎮子裡撤出的動靜,但並沒有大張旗鼓地加以追擊,僅僅只是試探性的派了幾百騎追過來,保持着安全距離目送海漢軍消失在山林中。阿巴泰自認這個任務完成得還算圓滿,既沒有死傷兵員,又達到了驅離海漢軍的效果,當下留了一千兵馬在價川鎮附近駐守以防有變,自己則率部向東北追趕主力部隊去了。
雖然清軍有大量騎兵,但實際行軍速度相比以步兵爲主的獨立團一營並沒有太大的優勢,提前了一晚出發,也只多走了三十來裡地而已。而由本地嚮導帶路的海漢軍便不需沿着曲曲拐拐的江岸行進,可以選擇一條更直的行軍路線前往大寧江上游。
當天傍晚,緊趕慢趕的一營將士終於在距離價川八十餘里外的香山追到了清軍主力。這裡的大寧江江面最窄處已經只有幾十丈寬,而其中一處江心還露出大面積的石灘,江水流速也較緩,石灘兩側只要各搭上幾丈木橋,便可讓大軍迅速過江了。
高橋南率部趕到的時候,清軍已經調派了兩千餘人參與搭橋,從江邊就近砍伐的粗大圓木被迅速擡到施工地點,數以百計的士兵站在及膝的江水中,將圓木或扛或舉,合力完成木橋的搭建工作。而這附近的一個村落自然也未能倖免,全村老小都被趕到工地上充當苦力,至於村中的糧食細軟更是早就被洗劫一空了。
在看過這裡的地理環境之後,高橋南知道海軍艦船已經不太可能到達此地,暫時也別指望能有援軍快速趕到了,當下只能靠自己這個營的人馬,盡力給清軍多製造一些混亂和傷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