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尚內心對於海漢軍方將領決定採用武力手段威嚇朝鮮的做法其實並不是太認同,但也明白如今的遼東局勢容不得海漢慢慢吞吞地處理對朝關係。快刀斬亂麻或許對海漢對朝鮮都是最好的處理方式,傍上海漢之後的朝鮮肯定要比被後金壓榨的狀況好得多,只是朝鮮人未必能夠體會到海漢這種苦心。這個國家前幾年被後金攻破京城幾乎覆滅,最終都沒有完全倒向後金,海漢想要憑藉一次炫耀武力的行動就懾服朝鮮國,未免把事情想得過於簡單了。
不過面對王湯姆這種位高權重的大人物,劉尚自然會保持緘默,識趣地不去發表一些與上司意見相悖的個人看法。
而同行的沈志祥對於朝鮮的瞭解遠勝劉尚,他的看法就比較樂觀:“朝鮮人崇尚強者,而且在丁卯胡亂之後,上層人物大多對戰爭有比較大的心理陰影,不願再讓國家被拖入到戰火中。只要那個使者回去老老實實地呈報遼東的戰況,想必朝鮮人也會明白什麼樣的選擇纔是對他們最有利的。”
劉尚忍不住應道:“就怕後金積威太深,朝鮮人不會相信我軍能在戰場上壓制金軍。那使者回去呈報戰況,搞不好會被當做是收受好處之後的吹噓。”
王湯姆道:“朝鮮政壇上也並非沒有聰明人,應該能理清使者帶回去的消息究竟是真是假。再說這不還有沈將軍在嗎?他們信不過使者,難道還能信不過沈將軍?”
東江鎮的明軍雖然只是被後金趕出遼東的喪家之犬,但對於朝鮮國來說,他們卻是來自天國上朝的天軍,是需要恭敬對待的存在。朝鮮會派出使者去遼東考察,也正是因爲東江鎮總兵沈世魁提出的邀約。王湯姆這趟差事把沈志祥帶在身邊,目的也是爲了與朝鮮高層接觸時,能有一個對方信任的人出面去交涉。就算羅德憲回去報告的情況會遭到懷疑,沈志祥親自出面給海漢背書,朝鮮人總不能連明軍的立場也質疑了。
不過比漢城更快作出反應的還是本地駐防的朝鮮軍隊,在海漢艦隊抵達江華島七個小時之後,一隊約莫有五百人規模的朝鮮武裝人員出現在了海漢軍的視野中。
“威嚴”號桅杆上的瞭望兵率先發現了自東邊而來的這隊人馬,不過一開始並沒有誰將其視作了朝鮮官兵,因爲望遠鏡中看到的這隊人的行頭實在稱不上整齊,隊伍也是稀稀拉拉地沒有一個正規軍的樣子。但鑑於這隊人持有武器,瞭望哨還是在第一時間就盡職地發出了警訊。
“朝鮮人來了。”王湯姆將這個消息告知沈志祥和劉尚的時候,語氣十分平靜,就如同這些人是特地來參見自己一樣。
朝鮮人倒是很謹慎,沒有冒然接近這支身份不明的武裝艦隊,在大約一里地之外就停了下來。摸摸索索半晌之後,終於派出了幾個人過來一探虛實。
這種蝦兵蟹將一般的小角色,王湯姆當然沒有親自接見的興趣,便讓沈志祥出面去打發他們。而沈志祥的明軍將領裝束出現在對方眼中之後,果然原本還有些畏懼的幾名朝鮮人頓時臉色輕鬆了不少,快步過來跪在地上給沈志祥請安。當然了,也沒忘了請教一下沈志祥的身份名諱。
沈志祥明白自己參與這趟差事的原因就是頭上的明軍參將身份,當下便報上了自己的官職和名字。那幾名朝鮮兵聽聞眼前這位軍官果然是明軍將領,當下更是恭順無比,也沒敢提要如何查驗身份,只是詢問沈志祥是否有什麼需要。
沈志祥請示了王湯姆之後,便讓對方先設法弄些新鮮食物來,以供艦隊補給。這幾人不敢怠慢,連忙領命而去。至於他們是去搜刮本地的富戶還是想別的什麼招式,那就不幹沈志祥的事了。
“這些朝鮮人……也不怕遇到有人冒充啊!”在旁邊圍觀了整個交涉過程的劉尚忍不住吐槽了一句。
沈志祥笑道:“你看看岸邊這些船,這還能假得了?在朝鮮人眼裡,也只有大明才能造出這麼大的戰艦了。”
“如今這樣的大船,怕是隻有海漢才能造得出了。”劉尚心道南方的官方造船機構在最近幾年裡都被海漢用各種手段掏空了,從業多年的老船匠大多抵擋不住高薪厚祿的吸引,成爲了海漢人的僱工,甚至乾脆就移民去了海南島,他當初在勝利港造船廠見過的大明船匠就數以百計。而海漢先進的造船技術加上這些熟練匠人的加成,短短几年時間便已經超越了大明的造船水平。如果說以前三寶太監下南洋的時候算是大明造船技術的巔峰時期,那麼現在類似“威嚴”號這種噸位的海船,大明已經沒有任何一個地方能造出來了。
當然了,在普通朝鮮人的眼中,大明依然是那個無所不能的大明,而這些停靠在江華島海岸的大型帆船,自然是來自大明才合情合理。
沈志祥的身份還真是很好用,過了一個多小時,那支隊伍便又折返回來,給海漢艦隊送來了五百斤糧食,新鮮的蔬果,家禽若干,肥豬和山羊各兩頭。雖然這些東西說不上有多大的價值,但能遵從沈志祥的指令,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從附近搞來這些東西,想必也是花了一些心思的。沈志祥倒也不吝誇獎,好好稱讚了一番帶隊的軍官懂規矩會辦事,樂得那人喜不自勝,彷彿這番誇獎就足以讓他升官一般。
沈志祥見對方不提費用之事,便知道這些東西多半是從附近的民衆家中擄來,不過這作惡的受害的都是朝鮮人,沈志祥自然也不會去幹涉。而王湯姆就更不會在意這些小事,只要這些朝鮮兵不要自不量力地挑戰海漢的武力就行,他可不想因爲一羣雜兵而導致兩國間的戰爭突然爆發。至於對方將自己的部隊誤認爲明軍,王湯姆爲了省得麻煩,倒也不會爲此特地去解釋什麼。
艦隊當天並沒有等到漢城方面的迴應,不過這也在軍方的預計之中,畢竟羅德憲去往漢城的時間提前得不算多,而且考慮到還需上報到朝堂由國王與衆大臣商議,要作出迴應的確也不是一時片刻就能搞定的事。當天艦隊便駐紮在江華島,而島上的朝鮮駐軍自始至終都認爲這是來自大明東江鎮的艦隊,沒有懷疑過他們的身份和來意。
當然了,海軍也並未因此而放鬆警惕,畢竟羅德憲的任務並沒有百分百的把握能夠順利完成,朝鮮人仍然會有采取軍事對抗手段的可能。王湯姆專門調了兩艘快船,在入夜之後悄悄進入漢江逆流而上,去到上游以監控朝鮮方面的動向。此外陸戰隊也派出了偵察排,在駐地外圍佈防,以免島上的朝鮮駐軍在夜間玩什麼花樣。
翌日,漢城方向依然不見有任何動向。沈志祥率先有點沉不住氣了,主動向王湯姆請纓,打算親自跑一趟漢城。
王湯姆卻沒有同意他的這個申請:“東江鎮明軍與我國在遼東並肩作戰的消息,羅德憲肯定會帶回漢城,如果朝鮮人選擇不信任東江鎮,那你去了也沒什麼用。我們就靜觀其變好了,如果朝鮮政壇全是不識時務的蠢貨,那就接着這個機會好好敲打敲打他們。如果有能看明白形勢的聰明人,那也不妨扶上一把。”
海漢過去與大明、安南等國家打交道的時候,扶持該國官場上的代言人都是一種慣常的做法。官職卑微的可能就只是一縣之地的知縣,如山東登州府福山縣的知縣張普成,官職高的就當屬如今在福建掌握兵權的許心素了。
據說近期朝廷已經有意向要調許心素進兵部做侍郎,不過許心素自己倒是一直沒有鬆口,畢竟他也清楚自己的根基和人脈都是在南方,調去京城的兵部立刻就變成光桿一根,莫說侍郎,就算扶正了當兵部尚書,也很難指揮得動各省的明軍。倒是留在福建,一方面能繼續當土皇帝積累財富,另一方面也可以便於抱緊海漢這條大腿。
而海漢方面也很樂於培養類似許心素這樣的官員,這種與海漢有着諸多共同利益,在該國官場或者地方上又有着一定權限的官員,能爲海漢帶來的好處往往是錢財難以衡量的。比如在遼東這邊收羅到的東江鎮明軍,雖然對大明來說只是一支存在意義不大卻要花費大量錢糧維持下去的累贅部隊,但對海漢卻是堂而皇之挺進遼東的絕好掩護。花錢救助東江鎮,以此換來進入遼東的機會,這在海漢看來仍然是一筆劃算的買賣。
朝鮮雖然是大明的傳統藩屬國,但在海漢看來,這個國家既然能成爲大明的附庸,當然也有可能在未來成爲海漢的附庸。特別是朝鮮一直處在後金的軍事威脅之下,能夠真正解救他們的人並不是大明,而是去年纔開始與後金正式對陣的海漢。如果能找到適合的人選,海漢當然也希望能夠在朝鮮官場上扶持幾個“自己人”上位,羅德憲就可以算是這種策略的一個試驗品了。
如果羅德憲能把這次的事情辦得漂亮一些,爲海漢爭取到直接與朝鮮國高層人物對話的機會,那日後由海漢指定他當個聯絡官,輕輕擡一手就足夠他在朝鮮官場上飛黃騰達了。
直到第二天的下午,從漢城來的信使終於度過漢江,穿過江華島來到了海漢駐地,向他們遞交了由朝鮮大司憲金尚憲起草的一封外交信函。
金尚憲在信中向遠道而來的海漢艦隊表示了歡迎,並邀請王湯姆一行到漢城府做客。不過爲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誤會,金尚憲希望海漢艦隊能夠繼續停留在江華島,而受邀的王湯姆可乘坐朝鮮提供的船隻前往漢江上游的漢城府。信中甚至很明白地寫了王湯姆可攜五十名武士隨行,這顯然是不希望海漢艦隊大規模地去到漢江上游。
可海漢此行的目的就是要向朝鮮上層人士展示武力,如果不去漢城府,對方又不來江華島,那這武力要如何展示?帶五十人進漢城,王湯姆倒是不怕有什麼安全問題,但如果照對方定下的規矩來做,那這趟差事肯定就達不到預計的效果了。王湯姆可不想勞師動衆地來了這麼一趟,最後沒打成目的就灰溜溜地回去了。
“命令,各部隊登船歸位,準備出發!”王湯姆很快就作出了決定,既然對方要來這種遮遮掩掩的手段,那就乾脆來個開門見山,讓艦隊直接去到漢城府外,用事實告訴朝鮮人這裡應該是誰說了算。
至於爆發武裝衝突的風險,王湯姆認爲朝鮮人的態度已經讓這種可能性降到了最低。如果他們的信函中表現得強硬一些,或許王湯姆還會認真考慮這種可能,但既然對方在信中表現出了對海漢艦隊十分忌憚的情緒,王湯姆自然就知道對方的軟肋了。
王湯姆不希望與朝鮮開戰,但如果真的有必要動武,那他也不會有絲毫的猶豫和顧忌。像朝鮮這樣的國家,打了也就打了,又無需擔心對方能施展什麼報復手段,說不定打一打就順從了,畢竟之前後金就是這麼幹的,似乎還收到了不錯的成效。
接到命令之後,駐防在海岸上的陸戰隊開始拔營返回船上。在朝鮮兵目瞪口呆的注視之下,這支艦隊自北邊繞過江華島,駛入了漢江水面。而但凡在江上看到這支艦隊的船隻,無不及早走避讓出航道。三十多艘帆船在江面上排成兩列縱隊,拱衛着旗艦“威嚴”號,緩緩駛向上游。
而此時漢城府裡的官員自然不知道,他們正在爭論的對象已經從海上殺向了漢城,不久之後就能親眼見到這支東北亞地區最強大的武裝艦隊出現家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