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漢紙幣在福山縣的佔領區內其實並非真正意義上的流動貨幣,由於根深蒂固的社會狀況,海漢與民間的各種商貿交易,目前仍然是以金銀結算或以物易物的方式爲主,只有極少數如馬家這種已經公開投效海漢的商戶,纔會把這種在私下被稱作“海漢銀票”的紙幣用作結算。而裝在信封裡這種十元面值的嶄新紙幣,也只有海漢銀行設在馬家莊與芝罘島的兩處營業點才能兌換到,並且必須是在銀行開設了帳戶的熟客才行。
向劉尚行賄作爲試探和拉攏的手段,這個措施本身沒有太大的問題,但馬博在實施期間卻因爲對海漢紙幣流通過程不夠了解,留下了這麼一個不大不小的破綻。
劉尚從芝罘島趕來馬家莊的時候雖然沒來得及收拾行李,但他倒是很謹慎地將錢財都帶在了身上,本來看到信封裡的紙幣之後他打算用身上的錢換出幾張,事後去本地的銀行營業點查驗這些紙幣的去向歸屬。但後來一想,以他的身份大概也很難讓銀行的人幫這個忙,而且海漢在本地發行流通的紙幣數量不詳,就算查也未必能查出什麼名堂,便又主動打消了這個念頭。不過他由此確定了一件事,那就是對方的手段不夠專業,如果使用舊幣就不會有這樣的後患存在,在這個環節上顯然是考慮不周。
接下來與馬博的對話中,劉尚稍稍施展一點話術,對方便接二連三地露出了破綻,這就讓劉尚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測。很顯然對方並沒有準備好對付自己的完整計劃,使出來的都只是臨時起意的手段而已,這讓他原本的擔憂也降低了不少。
劉尚知道這或許是自己的身份起到了一定的迷惑作用,畢竟沒人會想到他這個文官其實是幹情報工作出身,心思遠比普通人縝密得多,加之社會經驗豐富,尋常的手段根本就拿不住他。而且從馬博的反應也能看出,他對於這筆錢的處理方式完全是出乎了對方的預料,馬博明顯是被他這種不按套路出牌的迴應打亂了陣腳。
看着馬博匆匆忙忙離去的背影,劉尚已經隱隱猜到對方背後可能還有人在進行指點,否則就憑馬博這種粗枝大葉的素質,豈能在這麼長時間內把馬家莊移民營經營得滴水不漏而不被人查辦?但對方究竟只是爲了在移民營揩下這點油水,還是有其他的目的,劉尚目前還難以有明確的結論。
劉尚昨天在陳一鑫那裡接到差事的時候,還並沒有把這當回事,但短短的一天時間過去,他已經意識到這個差事可能並不是自己想象的那麼簡單。這小小的馬家莊移民營裡,或許還藏着某些不爲自己所知的秘密。從目前的狀況來看,很顯然有人並不希望他在這裡折騰得太厲害。
但劉尚的出身便註定了他並不是一個安分的人,哪怕現在他的公開身份已經變成了海漢國的官員,但長期從事情報工作而養成的追根究底的習慣還是很難徹底改掉。既然已經發現了這裡的移民營存在問題,他就很難再坐視不理了。這種關切與職責和立場無關,他只是單純地想弄明白馬博指望用賄賂來掩蓋的秘密究竟是什麼。
吃過早飯之後,臉色不是太自然的馬博終於再次出現,陪同劉尚去移民營工作。昨天的時間都被馬博用酒宴給拖過去了,但劉尚接到的任務並不是來這裡走馬觀花視察一圈就會離開,陳一鑫交代給他的工作是要把移民營的宣傳工作抓起來,這顯然不是一天兩天就完成的差事。所以馬博的招數用盡之後,不可能攔着劉尚,也只能讓他回到移民營中從事他所負責的工作。
劉尚倒也沒有因爲先前的紅包事件便表現出有什麼異狀,坦然向馬博告知了自己的工作計劃:“我打算從今日開始,兩天一次,將這裡的移民集中起來,作半個時辰的宣講。主要內容嘛,便是我海漢國的移民政策和國情介紹,馬老弟覺得如何?”
馬博從陳一鑫那裡接到的指示是配合劉尚的工作,對此自然不會表示反對,當即便讓手下人去集合營內的移民。目前移民營中只有二百多號人,集合到一起倒也沒有花費太多的時間。而在這個過程中,劉尚一直很平靜地保持旁觀,沒有插手指揮。
劉尚昨天在翻看花名冊的時候,發現其中一些人的登記資料有問題,便使用了他最拿手的大招過目不忘,將在冊的移民資料記住了不少。雖然他也不確定記住這些資料是否能對接下來的秘密調查起到作用,但習慣使然,他還是毫不猶豫地這麼去做了。他一邊觀看移民們慢慢吞吞地集合到一起,一邊在腦海中回憶着昨天看到那些資料可疑的人員名字。
“劉兄,人員已集合完畢,你看是馬上就開始嗎?”馬博辦好差事之後立刻便來向他請示道。
劉尚心中早有計較,聞言微微一笑道:“既然是第一次搞宣講活動,我看不妨先按花名冊點個名,也讓我熟悉一下這裡的民衆。”
馬博臉色頓時一僵,強笑着應道:“就不用那麼麻煩了吧,這些人都是無足輕重的難民,劉兄何須花那麼多的心思去記住他們。”
劉尚正色道:“我海漢國對待移民一向周到,瞭解移民狀況只是民政官員分內之事,馬老弟是覺得有什麼不妥嗎?”
“那……倒也不是……”馬博當然不會認下這種“指控”,他雖然只是個土財主,但在海漢麾下做事的時間也很長了,自然明白什麼叫做“政治正確”。只是他本身就有心虛之事,並不敢讓劉尚就這麼照着花名冊進行全員點名。
劉尚看他這畏畏縮縮的態度,心裡其實已經瞭然,他也不想在這個環節上就讓馬博直接下不了臺,當即主動表示了讓步:“我就隨便挑幾個人點一點名,走一走流程,也耽擱不了多少工夫。”
馬博聽了這個解釋之後,才稍稍放鬆了一些,示意手下將花名冊拿來。以前來巡視移民營的軍官其實也偶爾會抽檢點名,但正如劉尚所說的那樣,這種點名一般就是做做樣子走個形式,並沒有誰會真的去一個個覈對移民。馬博心想看來還是昨天的事情辦得不夠順利,所以纔會讓自己這麼緊張,但劉尚既然沒有翻臉,就說明對方也並沒有要找麻煩意圖纔是,自己實在是有些多慮了。
很快花名冊拿來,劉尚當着馬博的面,隨手翻開一頁,便見其中有一個昨天被自己列爲懷疑對象的名字,當即便大聲念道:“範大合!”
面前的人羣中一片安靜,並沒有人立刻應聲。劉尚又重複了一遍,還是無人應聲,這時候馬博已經反應過來,輕聲插話道:“這個人應該是前兩天勞作時受傷,送去芝罘島治傷了,只是還沒來得及將其資料更新。”
“哦,是這樣啊,那跳過好了。”劉尚隨手又翻了兩頁,找到一個自己記下的名字,大聲念道:“彭二柱!”
這次馬博反應就快了許多,一見沒人應聲便立刻應道:“這人前兩天犯了事,已經被送到礦場去了。”
“那也是還沒登記了?”劉尚望向馬博問道。
“對對對,還沒來得及登記。”馬博賠笑應道,但臉上的笑容卻已經有些僵硬了。他心道這姓劉的怎麼如此邪乎,隨便點兩個人便正好點到空額。還好自己反應夠快,拿話對付過去了,要是姓劉的較真,這立馬就得露餡。
但接下來馬博便連笑意都擠不出來了,他眼睜睜看着劉尚唰唰往後翻了兩頁,隨便一叫上面登記的名字,下面又沒人應聲,很顯然又是撞到了空額!
見鬼了啊!馬博一邊暗暗叫苦,一邊繼續編造藉口來解釋這些已經離開的移民營的人爲何沒有及時更新資料。過去點名雖然也有不巧點到空額的情況,但一般點十個名字能碰到一例就頂破天了,哪會像劉尚這樣接連中獎。他倒是根本沒想到劉尚在昨天翻開花名冊的時候,便將其中疑點最大的一些人的名字都暗暗記下了,這根本不是碰巧撞上,而是劉尚有意爲之的手段。
到了這個地步,劉尚其實已經驗證了自己昨天的想法,這個移民營的確是存在着製造假人頭吃空餉的狀況,但如果僅僅只是這樣,馬博需要向自己行賄來掩蓋這種不合理的做法嗎?劉尚瞥了一眼旁邊的馬博,見他額頭都已經隱隱現汗了,心知此人的心理素質也不行,就這麼兩下已經讓其開始慌神了。
劉尚索性將花名冊遞給馬博道:“馬老弟,你這邊的登記工作有點跟不上趟啊!”
馬博接過花名冊長出了一口氣,連忙應道:“這幾天忙着接收從芝罘島運過來的過冬物資,是以沒來得及登記好資料。我們這窮鄉僻壤的地方,規矩也沒那麼嚴,真是讓劉兄見笑了。”
劉尚笑道:“要不你也抽點幾個名字,回頭我給上面報告的時候好交差。”
馬博稍一猶豫,還是點點頭應下來。這移民營裡哪些名字是空額,他或許記不完全,但點名時要避開這些坑還是能做到的。而劉尚卻是暗自留意,將馬博點到的幾個人與自己心中所記下的資料暗自進行了一番比對。
劉尚今天來移民營的這一番操作,其實是之前便已經準備好的套路。他察覺到馬家莊移民營很可能存在吃空餉這種現象,同時也想到了另一件事,就憑馬博的能力和他手下幾個農民長工,要維持好這麼一處五百人規模的移民營秩序,只怕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哪怕這馬家莊駐有海漢陸軍部隊,但據劉尚所知,其編制十分有限,能夠分神照顧到移民營這邊的時候也不多,往往只是需要處理違規人員的時候纔會有軍方介入。
劉尚曾聽蘇峮介紹過,按照海漢移民營慣常的操作手法,營中一般還會有一些已經暗中投效海漢官方的移民,協助民政部門進行管理。這些人或充當舍長、管事之類的職務,或是暗中潛伏,替官方挖出那些居心不良或是不安分的危險人員。劉尚認爲馬家莊這種位於一線的移民營,照理說也應該會有這樣的人員配置,而這種人一般都是主管官員直接指揮,他就想了這麼一個套路來試探馬博。
劉尚先故意點出幾個空額,擾亂馬博的情緒,讓他亂了陣腳,然後再要求他自行隨機點名,以此自證清白。而馬博爲了確保不會再出現這樣的情況,必定會點到自己最爲熟悉,確定其在移民營中的人員。劉尚認爲馬博在情急之下,很有可能便會點到他安插在移民營中的手下,而他又記下了絕大部分進入這個移民營時間已超過五天的移民登記資料,馬博點名的時候,他便可以一邊聽一邊做現場比對了。
果然不出預料,馬博隨意點了幾個名字,下面都有人舉手應到。而劉尚觀察之後,發現這些人在花名冊上登記的資料的確都有一個很顯著的共同點——全是青壯男子。
這種身體條件較好的移民照理說早就應該送去了芝罘島或是別的地方,但他們被長期留下來,這本身就不太合乎常理了。劉尚暗暗記下這幾人的名字和麪孔,打算回頭再去慢慢摸清他們的情況。
馬博點了幾個名字便停了下來,用期盼的眼神望向劉尚,指望他能就此放自己過關。劉尚目的已經基本達到,當下也不再爲難馬博,便點點頭示意可以了。看着馬博長出一口氣的釋懷模樣,劉尚心中卻是暗暗加了幾分謹慎,這馬博如此緊張,只怕他安插在營中的這些人也有問題。不過如果不是撞到自己這種既懂偵破又懂民政事務的多面手,這些異常狀況或許還真就讓他給隱瞞過去了。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既然被我撞上,那就算你倒黴了。”劉尚心中暗暗唸叨一番,然後開始向面前的聽衆宣講海漢的移民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