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博也不敢反駁,只能點頭稱是,但心裡卻也不盡然同意對方的說法。海漢人來到登州落腳已經有一年多時間,雖然仍將統治區維持在福山縣境內沒有繼續對外擴張,但馬博卻很清楚這片統治區內悄然無息地發生了怎樣的改變。大明在這裡的實際控制力已經降到了歷史最低點,甚至遠不如登萊之亂的時候,沒人再將福山縣城裡的縣衙視作權威,也沒有人指望登州城的明軍能夠“收復失地”,海漢人在芝罘島上修建的基地纔是本地的真正中樞,並且有越來越多人選擇加入到海漢的陣營中,接受其武力庇護,或是成爲其龐大貿易網絡中的一環。
馬氏一族就是改換陣營的代表,從大明鄉紳到與海漢高官聯姻,馬家只用了不到一年時間便完成了這種身份轉換,成爲了海漢在本地最主要的利益代言人。如果大明官府在福山縣還留有實質性的影響力,馬家顧及家族前途,就絕無可能主動完成這樣的轉變。而如今馬氏一族已經走得太遠,不可能再回頭了——至少除馬博之外的絕大部分人是這樣。
馬博之所以選了另一條路,一是因爲海漢與馬家聯姻的時機稍晚,讓他錯失了選擇站隊的機會,二是認爲大明終究會奪回福山縣,而那個時候馬氏一族勢必會被官府清算,能留下來守護馬家產業的人,或許就只有他馬博才能勝任了。
但看如今的局勢,海漢完全沒有要主動離開這裡返回南方的意思,而且還在海對面的遼東建立了新的據點。而登州城的官軍除了搞一些上不了檯面的刺殺偷襲之外,可沒見他們再有什麼像樣的動作了。前些日子海漢軍甚至劫了明軍的一處馬場,帶回來上百匹戰馬,這事在馬家莊盡人皆知,而登州卻半點反應都沒有,彷彿完全與其無關一樣。要是真如黑影所說的那樣,明軍又怎麼會對此屬熟視無睹。
馬博的內心其實是有點後悔的,他當初只是想自保之餘,爲馬氏族人保下一份血脈,說不定還能從中搏出一場富貴。但現在看來,這個選擇只是從一條賊船跳上了另一條賊船而已,所面臨的風險一點沒有變小,孰好孰壞也很難有一個準確的判斷。
十月登州官府組織人馬偷襲馬家莊,馬博雖然未在現場目睹那場短暫而血腥的交戰,但後來馬車從戰場運出那些刺客屍體的時候,他卻是親眼看到了。那些血肉模糊的屍體給了他極大的衝擊,讓他開始真正意識到這種鬥爭的殘酷性。聽說還有數名活口被擒獲,馬博實在很害怕海漢人從這些俘虜順藤摸瓜查到他的頭上,因爲關於陳一鑫的作息動向,便是由他向中間人提供了消息,再傳回登州去讓明軍策劃了這個刺殺行動。
如果這件事的真相被陳一鑫獲知,馬博可以確定馬家與其之間的聯姻不會對自己起到絲毫的庇護作用,所以對他來說,雖然事情沒有敗露,但現在也已經沒有回頭路可走,只能聽從別人的擺佈了。但他現在已經不敢奢望官府能在短期內將海漢驅出山東,而且像他這樣的小人物,兩邊任有一方動了心思,伸出一根手指就能把他給碾碎了,所以他只能在雙方的夾縫中艱難地尋找一個平衡點,儘可能做到兩不得罪。
“那筆錢姓劉的收不收都不是問題,你只要盯好他,看看他接下來還有什麼別的動作。”黑影再次叮囑道:“他只是一個剛來山東的小小文官,你別怕他,依我看他也未必敢招惹你。總之遇事莫慌,別忘了你背後的靠山是誰!”
馬博退出房間之後,才慢慢嘆了一口氣,他知道自己地位低微,誰都招惹不起,只能選擇委屈求全。別說屋裡這位老兄,就算是看似無害的劉尚,人家那也是海漢國有身份地位的官員,不是他一個鄉下財主能對付的。屋裡這位幾句話就把責任丟到自己頭上,可馬博哪有什麼本事去擺平劉尚,還不是隻能見招拆招,戰戰兢兢地應付着,期望劉尚能夠放自己一碼,不要對移民營存在的問題深究下去。
馬博也不敢在這個時候去查看劉尚是否已經醒來並發現了他昨晚放在桌上的東西,現在只能等待劉尚自行出現。他一早就吩咐了一個心腹手下去二進院子盯着劉尚住的那間屋子,等對方出來便會立刻回報。不管劉尚對他送去的東西持何種態度,他都必須要在第一時間確定,纔好因勢利導做出應對。
日上三竿之後,劉尚住的那間屋子的房門終於吱呀一聲打開了。靠在門廊下監視的人立刻一閃身進了第三進院子,趕去向馬博報告了此事。
劉尚只在門口立了片刻,腳還沒跨出屋子,馬博便已經出現了。劉尚可不會認爲這是什麼巧合,不禁暗暗腹誹這土財主果然是沉不住氣,肯定是在等着自己開門好觀察自己有什麼反應。
劉尚在屋裡的時候便已經花了很長時間考慮好了各種情況下的應對策略,看到馬博出現也沒什麼大的反應,只是主動地點了點頭表示招呼。馬博倒是一如既往地熱情,主動湊過來寒暄道:“劉大哥昨晚休息得可好?怕你酒意未過,所以早上也特地吩咐了下人不要驚動你休息,讓你睡夠了再起來。”
劉尚嘴角微微上揚道:“老弟真是有心了。蒙你關照,昨晚睡得很香,一覺就睡到大天亮了。”
馬博很想看看自己昨晚放的信封是否還在屋內桌上,以便能確認劉尚是否已經收下此物。但劉尚就站在門口沒動,馬博個子稍矮几分,沒法越過劉尚肩頭看到屋內的狀況。他也不敢把動作做得太過明顯,只好假意關心地問道:“劉大哥睡到此時,想必已經餓了,我這便吩咐下人將早飯送過來。”
說罷也不等劉尚推辭,便叫過下人,讓其去廚房替劉尚將準備的早飯端過來。他心想你總得進屋吃飯,到時候讓開了門口位置,自己一看便知到底是收沒收那好處。
劉尚心思何等縝密,遠非這馬博可比,對方這點小心思自然瞞不過他的眼睛,當下微微一笑,便讓開了地方:“既然如此,那馬老弟不妨進來坐一坐,沒吃的話也一起吃點。”
馬博自然不會拒絕這個邀請,當即便隨劉尚進到屋內,眼神一掃,卻見那信封依然放在桌上。馬博趕緊回憶了一下昨晚放到桌上位置和朝向,但心裡卻不太能確定那信封是否已經動過了。雖然他也有考慮到劉尚拒收好處這種狀況,但眼見那信封就如此刺眼地擺在桌面上,還是有那麼一瞬間感到心慌意亂。
劉尚倒是很坦然地在桌邊坐下來,手指輕輕在桌上敲了敲,將說話的音量稍稍收小了一些道:“今天醒來發現桌上放了這東西,或許是昨晚老弟你送我回來的時候忘在房裡吧?”
馬博嚥了一口唾沫,強笑着應道:“哦?這信封我倒是未曾見過,應該不會是我的東西。或是劉兄自己的東西,喝酒之後忘了收起來。”
“這肯定不是我的東西。”劉尚面露捉狹之意,繼續追問道:“既然沒有失主,那就是天上掉下來的咯?”
馬博心道這可是一把梯子遞到自己腳底下了,當即趕緊應道:“天降橫財,那就是劉兄之福了!劉兄趕緊收起來,不可辜負了老天爺的好意。”
劉尚伸出兩根手指拈起信封道:“原來馬老弟身懷異術,眼能透視,看出了這信封裡裝的是值錢之物,佩服佩服!”
馬博張着嘴頓時語塞,這纔想起劉尚從頭到尾都沒提過他已經看過信封裡的裝的東西,更沒有說過與錢財有關的內容,自己一門心思想要讓劉尚收下這信封,結果情急之下竟然自己聊爆了身份,可以說是極蠢的操作了。
劉尚將那信封放回到桌面上,接着說道:“馬老弟對這無主之物可有什麼想說的?”
馬博結結巴巴地應道:“在下並……並無什麼想說的。”
雖然他事前便已想好要如何應對,但終究不是善於應變之人,這一下被劉尚點出破綻之後,便已經開始亂了陣腳,先前想好的應對之策也全都拋諸腦後,忘了個一乾二淨。
劉尚看他這副窘態,原本還有些惴惴不安的心思也就此平靜下來。劉尚所擔心的並不是對方用錢財收買自己的目的是要掩蓋移民營吃空餉的問題,而是擔心這馬博心思深沉,以此手段試探自己的底線,還留有別的後招沒用出來。但他用言語試探一番之後,發現這個馬博其實裡外如一,僅僅只是一個沒什麼城府的土財主而已,根本不是什麼玩弄陰謀的高手。
至於馬博不肯承認的桌上這筆錢,劉尚倒也已經想好了處理的辦法,再次敲了敲桌面道:“既然這東西是從天而降,沒有事主,那不如便由在下拿個主意如何?”
馬博自然求之不得,心說你自己揣了也好,要假模假樣跟我二一添作五也好,反正只要收下了,後面的事情就好辦了。大家面子上過得去,底下的事情心照不宣,這事就算成了。想到這裡,馬博終於感到了一絲包袱解脫的輕鬆,忍不住嘴角微微上翹。
不過馬博嘴角露出的笑意很快便凝固住了,因爲他聽到劉尚沉穩的聲音說道:“既然此物無主,那便充作移民營的公款,用以改善移民生活條件。馬老弟意下如何?”
“啊……這樣啊?這……既然是劉兄的意思,那……那便如此處理好了。”馬博萬萬沒想到,這劉尚竟然會想出這麼一個套路來處理這筆錢,就連先前指點他的那個人,也沒有預料到劉尚會有這樣的反應。劉尚收了這筆錢,但卻將其充公,這事到底算是成了還是沒成?
沒等馬博琢磨明白這其中的道理,劉尚便拿起信封一抖,將裡面的一疊海漢紙幣都抖到了桌上。劉尚故意當着馬博的面清點一番,然後嘆道:“一百元,這可不是小數目了啊!”
“是啊是啊!”馬博也一臉尷尬地附和道。他心想還好只是試探性地送一筆錢,這要是真狠下心來送劉尚一筆重金,要是充公了豈不浪費?但轉念一想,劉尚扛得住百元的誘惑,多送一些卻就未必能守得住了,或許就不該如此謹慎,直接用重金砸暈他豈不省事多了。
但事已至此,馬博卻也不好再提讓劉尚把錢留下來,只能是按照他的意思來辦。好在這個時候下人送來了熱乎乎的早餐,稍稍化解了一下屋內的尷尬氣氛。
“先吃飯吧,其他的事稍後再說。”劉尚也不想讓馬博太難看,將信封放回到桌上,拿起熱騰騰的白麪饅頭塞到了嘴裡。
馬博自然不會反對這個建議,雖然他早上起來之後已經吃過一頓,但當下還是毫不猶豫地用饅頭塞住了自己嘴,似乎是唯恐自己在慌亂之下再說錯什麼話。
三兩下把饅頭嚥進肚子,馬博便起身說要去泡壺茶過來消消食,匆匆回到後院那間屋子裡,將剛纔的狀況報告給了坐在黑暗中的那人知道。當然了,馬博很明智地隱去了自己聊爆身份的一節不提,這事要是被對方知道了,少不得會被狠狠訓斥一番。
那道黑影聽完馬博的講述之後也沉默了半晌纔開口道:“這個姓劉的做事倒是老練,難怪海漢人會不遠千里將他從南方調來山東……這麼說來,那倒是須得小心提防他一點,莫要讓他看出了更多的破綻!”
馬博試探着問道:“那……還要繼續給他送錢試探嗎?”
“不急,再看看。”黑影似乎對於這個手段的效用也產生了疑慮:“此人若是對送錢一事表現出反感,那就不要再嘗試這種手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