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高速發展中的海漢國來說,宣傳領域的專業人才一直都存在着巨大的用人缺口,以至於海漢宣傳部不得不從民間招募說書先生這類人員。而說書先生的素質又參差不齊,偶爾有那麼幾個如劉尚這樣,專業素質稍好一些的新人,往往就會被高層留在三亞工作,畢竟當地作爲海漢國的政治中心,在資源方面肯定是有特殊的傾斜和照顧。
而類似儋州這樣城市,所能享受到的人力資源分配自然就要差了一個級別,張新雖然也動過心思讓本地書院開辦專業培養宣傳人員,但問題在於這個行當的從業人員,其入職培訓都得到三亞進行,到時候資質出衆者不免又會被截流。真正能地方培養並且最終能留在地方工作的宣傳人員,往往資質和數量都比較堪憂。這樣一來,像劉尚這種頭腦清晰,說話清楚,又不會怯場的宣講人員,在張新眼中就顯得殊爲難得了。
而於小寶在海漢官場裡打滾數年下來,當然也明白張新的意思,不過他並不想參與到這件事當中,因此很圓滑地把話給繞了過去。這種神仙打架的事情,於小寶明白自己最好是不要在中間去充當傳話者,否則很容易就會變成兩邊不討好的局面。
當然了,於小寶也承認這劉尚的確是個人才,他以前帶過幾個由說書先生轉職過來的宣講人員,要嘛是專業能力不夠,上不了檯面,要嘛就是滿口江湖味,並不適合負責政治宣講。而這劉尚舉手投足還算是有些文人風範,而且記性極佳,這滿是數字的文稿能通篇記下並脫稿演講,即便是在宣傳部的現有人員中也是不多見的,再加上劉尚臺風穩健,即便是幾百人的場合也絲毫沒有緊張慌亂的表現,可以說讓於小寶實在找不出什麼能夠挑剔的地方。
於小寶原本定的人選其實是商務部的人,對於文稿內容比較熟悉,但宣講水平比起劉尚可就差太多了。劉尚雖然不懂經濟和貿易,但能把稿子以比較合理的節奏講述給聽衆,於小寶認爲由他操作的效果比原定人員應該還要更勝一籌,也算是因禍得福了。
像這樣的人才,於小寶其實也是對其有私心的,他負責的青年團本來就有大量的宣傳工作,正好也十分缺乏這方面的專業人員。如果可能的話,他倒是很希望能在回到三亞之後,把這個劉尚要到自己手下來做事。基於這樣的想法,他自然不會答應幫張新出面要人了。
劉尚可不知道臺下這兩位海漢官員的暗中過招,他在臺上也不敢分心想別的事情。雖然這宣講活動算是照本宣科,沒有多少讓他自行發揮的餘地,不過他也不敢大意,要是萬一說錯了什麼內容,那前邊這些天裡好不容易積累起來的好感可能就白費了。劉尚甚至不是太能理解自己所講內容中的諸多數據,但他聽到臺下聽衆們不是發出的感嘆聲和竊竊私語,自然也明白這些數據對於各國商人們觸動極大,想必是跟他們有着諸多的切身利益相關了。
劉尚只恨自己學識太少,如今就算海漢人明明白白把這些經濟方面的信息告知自己,但其中自己所能理解到位的卻不過十之二三,實在是浪費了這麼大好的情報蒐集機會。如果換一個真正懂行的人來,或許所能蒐集到的情報價值就會翻上好幾倍了。
劉尚心裡暗自做了決定,如果這趟回去平安無事,可以繼續在三亞潛伏下去,那麼今後就得設法去多報幾個進修班,學點用得着的本事才行。否則這蒐集情報的差事,還真是沒法長期做下去了。聽於小寶等人所說,海漢對於國家機關工作人員的進修資格沒有設置太高的門檻,基本上只要自願報名,又有充足的可支配時間,那麼只要提出了正式申請,原則上都會得到批准。
經濟貿易方面的肯定是要學的,武器製造和軍事方面似乎也需要學一下,另外爲了能夠明確海南島與南海各國間的各條貿易航線,這航海方面的學識也是有必要進修一下的。還有劉尚最感興趣的蒸汽機原理,那也是必須要想辦法去學的一門課。這麼隨便一想,這需要學的東西就有好大一堆了,只怕一年半載也難有成果。
先前在本地考察書院的時候,劉尚也聽幾位山長介紹了各自書院的學科情況,很多專業性比較強的科目往往不是三五個月就能出師的,有些科目甚至需要幾年時間才能培訓出合格的從業人員,這對於劉尚而言顯然是不可接受的。就算他有這麼多時間去學,他的上司也不會有耐心等着他去做完這些準備工作。
“當個探子還真是不容易啊!”劉尚講完之後從臺上退下來的時候,心裡閃過的念頭與此時的宣講全無干系。儘管臺下觀衆對他的宣講給予了掌聲,但他對此卻沒有什麼太大的反應。劉尚明白這些掌聲並不是給自己精彩的演講,而是給這份稿件中給予商界的諸多新政和優惠措施,以及自己所謂的“宣傳部幹事”的官員身份而已。即便是換作別人上來磕磕巴巴地念完這篇稿子,臺下這些商人也同樣給予熱烈的掌聲迴應。
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劉尚見於小寶也朝自己點了點頭以示肯定,當下趕緊躬身一揖表示迴應。張新見狀對於小寶道:“你這手下好像還沒太適應我們這邊的規矩啊?”
於小寶點點頭道:“來海漢才兩個月,很多習慣沒法這麼快改掉的。不過也不是什麼大事,禮多人不怪,從這些細節倒也看得出是個規矩人。”
宣講活動一直持續到午飯時分才宣告結束,按照海漢對這種活動的慣例安排,自然又是有盛大的宴會等着與會嘉賓們參與。而劉尚作爲巡視組的成員之一,自然也是少不了要出席的,不過於小寶倒是還沒忘了劉尚有“病”在身,特地關心地過問了一下他的身體狀況,要是不行就先回去招待所休息了。
劉尚本來就沒病,只是昨天晚上沒休息好,導致今天精神睏倦而已。不過這種社交場合往往能蒐集到很多臺面上不會顯現出來的信息,他自然是不能錯過,何況還能享用美食好酒,實在沒有推辭的理由。
於小寶又追問了一次讓他確認,劉尚不疑有他,點點頭表示自己已無大礙,不需要提前回去休息。
南海酒樓是儋州城中最高檔的餐飲場所,而且這個地方對於儋州的官員們來說有着特別的意義,四年前的三月份,海漢就是在這個地方設局抓捕了謀劃刺殺官員的主謀黃子星等人。也正是在黃子星案之後,儋州本地一些不良風氣被迅速肅清,對海漢懷有抗拒之心的大量地方士紳都被鎮壓,抓的抓遷的遷,自那以後儋州纔算是真正納入了海漢的統治之中。
張新認爲這個地方是自己的福地,所以之後便將一些招待所不易承辦的大型宴會都放在這裡舉行。今天參加宣講會的嘉賓足有三百餘人,之後的宴會自然也就安排到了這裡,而且是將整個酒樓都包了下來,以免安保方面出現漏洞。
劉尚這一路已經見識過了海漢人舉辦的各種宴席,當下也算是見怪不怪了,只能是在心裡默默感嘆一句“有錢真好”。殊不知這種宴會其實由官府出資的部分並不算多,本地的商會、書院聯合會等組織會出一部分資金,酒樓方面也會很識相地給出一個接近成本價的報價數目,看着場面雖大,但其實也還沒有超出本地管委會的接待預算。
南海酒樓底樓安排了各方的隨從人員,二樓則是商人們的天下,到三樓有限的幾桌,則全部基本全部都是官面上的人物了。劉尚所在的巡視組身份擺在那裡,自然也是三樓就坐。
除了海漢自家官員之外,從安南、占城等國來的文武官員也是在三樓用餐。每張桌上都擺放有寫着賓客姓名的名牌,劉尚看過之後,才知道原來軍演期間指揮所謂廣西水師的居然還真是大明廉州府的一位水師參將。不過坐在位子上的這位老兄短髮不過寸許,加上一身海漢海軍軍官的打扮,這哪裡像是大明武官了?
趁着張千智暫時還沒出現,劉尚把這個疑問向於小寶問了出來。於小寶解釋道:“我們出人出船,大明出個編制,然後大家一起把水師這個牌子維持下去,事情就是這麼簡單。”
劉尚愕然道:“此事若是被兩廣都指揮使司或是總督衙門知道了,這廉州府的文武官員豈不是要倒大黴?”
於小寶笑道:“你當這事是能偷偷摸摸做的嗎?自然是手續齊備,官方認可,這支水師的編制才能保留下來。我實話對你說吧,都指揮使司和總督衙門都是知情的,成立這支水師的所有手續也都是合法的。這支水師的的確確是隸屬於大明的水師,不過他們只聽從海漢國防部的命令而已。”
劉尚聽到這裡,自然已經明白了海漢人的把戲,用自家的海軍頂替了大明水師的編制,這樣就可以讓海漢戰船堂而皇之地出現在大明近海,並且控制住這些地區的海岸線。
這還僅僅只是海上武裝而已,不知道海漢是否對陸上的明軍也實施了類似的手段,假如連各州各府的駐防明軍也都這麼被海漢用自家的部隊給頂替掉,那無疑就相當於是將這些地方的官府給全部架空了。
劉尚很想就這個問題深入地追問下去,但他又很擔心自己過於熱心這種事,會引起於小寶的疑心。這些天接觸下來,他也知道自己這位年輕的上司心思頗爲老練,可不像他那張娃娃臉那麼稚嫩,更何況還有一個精得跟鬼一樣的張千智時不時地出現。
不料於小寶自己倒是主動說起了這事:“關於使用大明軍隊的編制來養我國的軍隊,其實這麼做對兩國都有好處,你想想看,大明只需要出很少的軍費,就可以養一支戰鬥力更高的軍隊,而且必要的時候我們也會讓軍隊幫助大明處理地方上的亂子。而我們可以使用大明軍隊的駐地和軍費,在開支方面也可以省下相當可觀的一筆錢,並且能夠有效地保證海南島附近區域的安定,也算是一舉多得了。”
劉尚心道你這詭辯乍聽起來似乎有理,但哪有這種拿別國地盤和軍費來養自家軍隊的道理?也難怪兩廣沿海州府對於海漢的各種舉措都故作不見,這軍隊要是都被替換掉了,誰還敢出頭反抗海漢?
其實這樣的做法在海漢登陸三亞之初便開始實施了,最早的對象便是崖城的水師。當時羅升東的水師全部轉行當起了私鹽販子,而崖城水寨的編制就被海漢軍順理成章地頂替下來,到後來就把崖城駐防的明軍也一併頂替了,變相將崖城納入到三亞治下。如今只是將這種做法已經擴展到了大明大陸地區,而手段也日漸成熟,由過去的遮遮掩掩變成如今的半公開了。
就算有人像劉尚一樣意識到這樣做的危害,也很難有什麼辦法可以阻止海漢對大明地方駐軍的不斷侵蝕。何況地方官府也並非一味地扮演遭受壓迫的角色,在這種利益交易過程中,也有一部分由大明兵部頒下的軍費是流入了地方官的口袋中。好處雖然是海漢拿了大頭,但對於地方官員來說,維持現狀既可以保證和平,私人又能拿到可觀的好處,那又何樂而不爲呢?
至於朝廷怎麼看,那重要嗎?誰會關心幾千裡外紫禁城裡皇帝的想法,就算皇帝想整治這些遙遠邊陲的亂象,從京城派下來的人也決計鬥不過有海漢在背後撐腰的地頭蛇。劉尚想清這其中關鍵之後,更是對兩廣的形勢感到無力和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