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牛是土生土長的象山縣人。
在十五年前,他呱呱墜地在了一個漁夫人家之中,沒有異象橫生,也沒有任何驚天動地的變化。
哪怕,那時候的他剛剛降生,卻似乎早已知曉了很多,他知曉那些接生的穩婆想要看他哭鬧,他便哭鬧,哪怕那些穩婆拍他屁股的時候,手腳沒輕沒重,疼得要命。
他不說話只看其餘人的表演,像是一個個滑稽的伶人。
他被取名叫做牛,因爲父親想要一頭牛,這是這座小鎮裡,大部分家庭的奢望。
人不如牛。
他的母親是一位農家女,在這個靠近海濱的小鎮裡,家有薄田,實在是叫人豔羨的富貴,但母親沒有多快樂。
母親自小便患有腿疾,到了如今,都不見好。
他的外祖父家中有七口人,其中母親有三個兄弟,母親排行老二,上有強勢刻薄的兄長動不動就大聲喝罵,什麼都看不大起;下有時不時來打秋風的弟弟,嘴貧耍賤,一屁股爛賬;而老丈人與丈母孃更是一言難盡。
而秦牛早早知曉母親不招人待見,只低聲安慰母親,只說自己若是在日後能夠得遇良人,總有一日大富大貴,貴不可言,不教她受半點委屈。
母親那時候摸了摸他的頭,好言安慰了一二。
但秦牛知道母親不曾相信。
在這個閉塞而被世人遺忘,一如流放的小鎮之中。
便是連一個秀才都看不上的地界,如何出人頭地?
就連自小便有主意的秦牛都不知如何是好。
他的父親,因爲天生長得老相,左右都稱呼他叫“老秦頭”,常年出海,面上滿是風霜,讓一個本才二十來歲的青年,活脫脫像是四五十歲的老者。
老秦頭老實木訥,有小地方人特有的踏實肯幹,還有一身的執拗。
而秦牛卻全然不似他,他看上去更像是個遊手好閒的破落孩子。
別的孩子已經在忙着幫家裡幹農活了,他卻猶如死魚一般動也不動。
他總是覺得坐在自家門檻上發呆的兒子,有幾分不務正業,只是說起來的話,卻覺得兒子的話很是在理。
他不善言辭,只得抄起手邊的掃帚就打。
那少年卻什麼都不曾說,只是他心中早已料到,如此頂撞自然是要招來一頓毒打的,只是有些話,他自然憋在心口,無有半點輕鬆,也就說出來方纔快活。
老秦頭打了幾頓,也覺得沒了理,便不再打他。
直到有一日,有一人忽然來拜訪,卻是悄悄改變了秦牛的命運。
乃是秦牛的一位外公,乃是外祖父的本家兄弟,無意間經過此地,便來拜訪一二。
小地方的百姓總是有着走親訪友的喜好,尤其是上了年紀的老者,總是喜歡給人添麻煩。
少年看着這個傳聞之中去過很多地方的老者,眼神之中有那麼一絲絲的憧憬。
“你知道這兒有什麼小夥兒沒,我和你說縣城裡如今正招工咧,聽說是老掌櫃家的客棧,裡頭大得很!”
少年看得出老者的話語裡頭似乎有幾分心虛,但他忽然覺得這是最後的機會了,他的年紀已經逐漸不適合再次停駐不前了,再繼續這樣下去,時光恐怕便不會給他機會,等待並不是一個好選擇。
他自小便知道,只有哭鬧纔有糖吃,只有主動方纔不會錯失機會。
他便是如此。
秦牛遠比大部分孩子都來得早慧。
也因爲此時,他覺得如今那些孩子的把戲,無聊至極,也因爲這樣曾遭到孩子們的圍攻,孩子的心性反倒是最是無常,最是難以捉摸的。
但大人卻是不一樣。
那一天,他哀求那個老者帶他去縣城試一試。
家裡人並沒有一個答應這個要求的,除了那個一向疼愛這個獨子的母親,最終他在地上撒潑打滾,而父親也見得那去客棧做夥計,有一份不錯的工錢在一旁推波助瀾,那個老者方纔勉強應承了下來。
次日,他便跟着老者出了“遠門”,第一次踏入了象山縣城的大門。
那是比自己所在的小鎮大了不知道多少倍的城市,他看着來時路上那座小鎮,漸漸模糊成了一個小黑點,不知道爲何心下有了幾縷唏噓,但很快便被入了城之後的興奮勁兒所取代。
這裡到處都是鱗次櫛比的屋舍,遠處的碼頭上,大聲吆喝的人,和川流不息的人流均是晃花了他的眼睛。
只是老者一個勁的催促他前行,他心中自然不將這個老者的話語放在眼裡,只是表面上只好乖巧。
不多時,他們已是抵達了那間客棧跟前。
客棧沒有什麼牌匾,只是高樓很是寬闊,而在櫃檯里正有一個老者在打着瞌睡,他的手掌和半邊臉正壓在珠算的算盤上,匆匆忙忙起來,臉上滿是印子,一副滑稽的德行。
他的叔公笑得合不攏嘴,只是秦牛卻隱隱覺察到幾分刻意,他跟着叔公笑了起來。
“倒是讓你們見笑了,怎麼了,老夥計,你這是被媳婦掃地出門,要來我這兒住店了?這錢可少不得。”
“就我和你這樣的交情?你還要收我錢?你個老不死的東西。”叔公喜笑顏開。
“不與你多饒舌了,這是我侄孫,剛從鎮上來,你不是在找手腳乾淨的?這小子老實得很,你保管放心。”
老掌櫃的眼睛微微眯起,童子頓時有一種被猛獸盯住的恐懼感,瞬間襲擾了全身,他打了個激靈,老掌櫃已是笑着說道:“那便成,老哥們推薦的,我怎麼着都得給幾分面子。”
“這小子叫秦牛,若是有什麼不對的,儘管打便是,村裡的孩子,皮糙肉厚,捱打慣了,打幾頓便老實了。”
“我省得。”老掌櫃點了點頭。
於是秦牛便成了這間客棧裡的唯二成員之一。
象山縣城是個小地方,人人都守着自己的一畝三分田,但因着佔了個碼頭的地利,時不時便有遠道而來的商賈到此,生意倒還過得去。
秦牛忙時便在客棧裡幫工,若是得了閒,便出去到處走走,想要撞個大運,可無論他如何走,卻見不得什麼教書先生,偶有私塾,見得他在一旁偷聽,也權且上來驅趕,根本不容他分說一二。
如此這般,年華如水,竟是一過三年,他已是十五歲上下了。
他也曾想要跟着那些個富戶去走南闖北,只是那些富戶愚不可及,見得他一個小子如此冒失,只管嗤笑,還說以他這點模樣,竟是還想出人頭地?
白日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