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未落,他便一溜煙地離開了議事堂,留下衆人面面相覷。然而這還沒結束,此人此舉在令人鄙夷的同時,也提醒了不少人,當即又有人起身告辭。
“說起來,我女兒也快生了,我得回家照應着……”
“我還要回鄉給老母守孝……”
“趙兄的滿月酒也請了我,我去幫着張羅張羅……”
這些找藉口的還算好的,更有的人根本就遮着臉不告而別。沒一會兒,便有近半人離開了會場,還有幾人露出了明顯猶豫的表情,屁股虛離了椅子,就是拉不下最後的面子起不來。
鹿可言畢竟只是個剛及冠的年輕人,看着他們的樣子,怒火頓時壓抑不住,把手往桌子上一拍,發出重重的響聲:“走吧,想走的都走吧!”
猶豫的幾人這下也不猶豫了,頓時起身隨便一拱手就離開了,場面一下子冷清了下來。
門口的何姓青年臉上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我……我只是報個信,沒想到居然會這樣。噫,這可真是……”
這時,汪洪反而笑了出來:“好嘛,這下子閒人少了,就更好議事了。”
上首的樂庵先生眯着眼掃了一圈,見還剩不少人在座,也點頭說道:“嗯,經過烤煉,方顯真金啊。”
紀銘先是安撫了一下鹿可言:“白宣,莫要與他們置氣,這種見風使舵的小人,即便留了下來,也只會壞事罷了。”
然後,他又看向了右邊的汪洪——其實紀銘心裡是一點也不慌的,這裡明明就有個東海人在,說明東海國是支持他們的,那手下敗將張世傑怎麼能鬧得起來?之前那幫子傢伙一點小動靜就嚇跑了,真是不成器哇。
“汪兄,朝廷如此肆意妄爲,居然都敢違背祖宗教誨,對士人動刀兵了,東海國不能坐視這種惡行發生吧?”
“嗯,這確實令人不齒,”汪洪先是點了點頭,然後卻出乎紀銘意料地話鋒一轉,“但這畢竟是大宋的內政,我們也不好干涉啊。”
議事堂內早已安靜了下來,他的聲音雖然不大,但仍傳遍了在座每一個人的耳朵。其中,不少人都是像紀銘一樣知道內情的,自以爲穩坐釣魚臺,現在卻聽到了這個“不干涉”的宣言,不可避免地變了顏色。
紀銘的臉一下子黑了起來:“怎麼會?你們不是爲了御街之難而興兵討伐的麼?”
汪洪聽了一愣:“呃,有這事?不是因爲京東商……”但他突然想起了起來,好像文化部宣傳的時候還真把這件功勞攬在自己身上了,於是立刻改口道:“咳,但現在我們剛跟朝廷簽了條約,總不能轉頭就再興兵吧?所以,這次只能靠諸位自己想法解決了。”
“什麼?”“難道真就這麼不管了?”
這下子穩坐釣魚臺的各位再也穩不住了,一個個都露出了焦急的表情。
開什麼玩笑,他們這些人敢這麼高調,說到底都是因爲認爲東海人會支持他們,如果沒了這個支持,他們就是再有十個膽子也不敢對抗朝廷啊——別說氣勢洶洶的新編禁軍了,就是幾個廂軍都能把他們給抓了去啊!
“哈哈哈啊……哈!”
沒想到,這個時候,鹿可言反而放聲大笑出來:“哼!即使東海國不伸援手又能怎樣?縱使他們今日助了我們,也不過是換了個朝廷而已,來日他再如舊日朝廷一般欺壓我們,我們難道就能扛得住了?要想真正成事,還是得靠我們自己才行!”
對於這番豪言壯語,在座諸位大多搖頭嘆氣起來。
該說這個鹿公子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呢,還是該說不知天高地厚呢,就崑山這一縣之地,沒了東海國的幫助,也敢對抗朝廷?
一名本地豪紳伸手止住了他,說道:“鹿賢侄,你有這份雄心,我們是很佩服的。可是,若是讓張世傑過來了,光靠我們幾張嘴,可止不住他的虎狼之師啊!”
鹿可言左手按在桌子上,右手往後一揮:“不止我們,還有華亭、嘉定、常州、平江府……天下苦朝廷久矣!只要我們團結一心,縱使那張將再兇悍,也不敢對我們動手!他們橫豎就是幾千兵過來,我們浙西北百萬男丁,怎麼就怕了他們了?”
“呃……”衆人聽了面面相覷,接二連三苦笑起來,要是有這麼好聯合,這天下怎麼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不過,到了這時候,汪洪反而鼓起掌來:“說得好啊!就該有這個氣魄纔對嘛!說到底,聽不聽朝廷的,到底都是爲了更多的好處,想要好處,就得出相應的力氣才成。乾等着別人賣力,自己坐享其成,那怎麼行?”
鹿可言朝他拱了拱手,算是謝過他的支持,不過似乎並未意識到他的弦外之音。
而一直默默閉目養神的樂庵先生此時睜開了眼睛,朝汪洪看了過來:“這麼說,如果我們出得起足夠的代價,也便能請得動東海國出面了?”
見旁邊幾人都豎起了耳朵,汪洪滿意地往椅背上靠去,魚終於上鉤了啊。“也不算錯,只是這個代價可不小,估計是你們承擔不起的。不過,如果你們只是想平息朝廷的憤怒的話,也不是沒辦法。陳相和滬國公他們想要的無非是兩點,一是士紳承認新朝廷的權威,二是如常繳納稅賦,順便再買點國債。只要崑山議事會能如數保證這兩點,再由我國從中說和,那麼朝廷也不會真願意動起手來的。”
鹿可言仍然在興頭上,此時下意識地說道:“朝廷如此那般橫徵暴斂,我們不就是爲了抗此暴政才聚集於此嗎?若是依然還要繳納那麼多稅賦,我們這般作爲還有什麼意義?”
汪洪還沒回話,剛纔那位豪紳先咳起來了:“其實,朝廷的正稅也沒多少,就是加派火耗太多了點,其中大半也不是朝廷收上去的,而是各級稅吏層層加碼抽走的。若是讓我們自己商量好,每家出一點,那倒耗費不了太多。真算下來,說不定朝廷拿到手的還能比往常多些,而我們也省卻稅吏衙役的滋擾了,不是皆大歡喜嗎?還有那個國債嘛,若不是年年買,只適當攤派一點,也不是受不起,就當贖身費了。要是如此便能讓朝廷止了大軍,便再好不過了。”
鹿可言剛要反駁,便見衆人一個接一個都贊同起來,不由得泄了氣。
這時樂庵先生又發言了:“至於第一條,承認朝廷權威,我們本來就是忠君守禮的好士紳,有什麼不好承認的?等散了會,老夫就寫首詩給陳相送去,好好把他誇一誇。只是,若是要東海國給我們出面做這個中人,想必也不會白跑吧,汪兄弟可是有什麼條件嗎?”
汪洪對他的明智非常滿意,當即就站起身來,從懷中掏出一份文件,禮貌地走過來放在了他面前的桌上:“也沒什麼條件,只是崑山議事會既創,將來必定要立下許多規矩,當然,具體怎麼立是崑山人自己的事,我們不會干涉。不過,規矩再怎麼立,恐怕也脫不了綱理倫常和仁義誠信,我們希望議事會在立規矩之前,能先立下‘規矩的規矩’……這麼說可能有些抽象,但也就是這紙上的幾條,請放心,這並非對於我東海國的特權,而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共則,不會讓各位吃虧的。”
樂庵先生點點頭,並未直接去讀那份文件,只是對身邊的鹿可言伸了伸手:“白宣,我老眼昏花不便讀物,你給大家念念吧。”
“是,”鹿可言不太服氣地拿起了那份文件,“好嘛,《東南互保臨時約法》,第一條……”
讀着讀着,他的神色逐漸凝重了下來,這內容有些眼熟啊……這不是東海國各縣都要遵守的《東海基本法》麼?只是刪去了直接指向東海國的條款,只留下了大而寬泛的條款,比如“不得侵犯個人自由和財產”“不得限制人員和物資流動”等等。
不止鹿可言,周遭諸人對此都慎重起來。
看到他們這種反應,汪洪開始解釋道:“剛纔鹿公子有句話說的很好,‘來日他再如舊日朝廷一般欺壓我們,我們難道就能扛得住了?’這句話不但對外是成立的,對內也是成立的,諸位今日把朝廷趕走了,把縣內治權收到議事會手上,可要是諸位再用手上的權力欺壓他人,那豈不……諸位現在坐在堂中,可能覺得無所謂,但世事無常,說不定哪天也會坐在堂外呢?這份約法,不但是保護每個人,也是在保護諸位啊!”
他停了一會兒,等待衆人消化,然後又說道:“再者說了,我東海國支持各位自強,無非是希望日後能更好的在崑山縣做生意而不用像往日那樣被朝廷多番掣肘。若是各位成功之後,反而立下更嚴苛的規矩妨礙物資和人員流通,那我們爲何要支持呢?當然,我相信各位不會那麼無智,但凡事就怕萬一,還是先把規矩立下的好。我們東海人的名聲大家也都知道,不管是現在還是未來,我們做生意都會是你情我願,縱使有了這份約法,也不會強買強賣的。”
“我覺得很好啊。”一名來自長洲縣的林姓士紳首先表示了贊同,反正不是他家鄉的事,怎麼說都無所謂,“這份《約法》也沒什麼出格的東西,無非是常見的規章罷了,也與一般綱理倫常無所衝突,有這份基礎在,確實以後也好商量些。東海國也是好心……說句誅心的,他們要真有什麼企圖,之前讓朝廷直接把上海周邊幾縣割過去不就行了,至於這麼彎彎繞繞嗎?我看,不但崑山可以效此約法,將來我們長洲照樣該以之爲憲,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啊!”
他這麼一說,頓時引發了在座不少人的共鳴。是啊,現在滬國公都快打過來了,還糾結個名分的事幹嘛,再說這份約法寫得挺清楚的(在他們看來甚至可以說直白到粗俗了),也沒坑你啊!
鹿可言還想爭辯一下,但張口也說不出什麼道理來,只得怏怏坐下了。
最後樂庵先生拍板道:“既然如此,也沒什麼好說的了。如今新事新辦,正好我們崑山的名士基本都沒走,我看就這麼表決吧,早些定下意向,也省得真鬧出事來。”
到了這個環節,衆人一下子激動起來,畢竟他們這麼折騰,不就是爲了這掌握權力的一刻嗎?
於是,話音剛落,崑山士紳們就紛紛舉手喊道“同意!”“好!”,連一個反對的也沒有,因爲反對就不用舉手了,也就不能發出自己的聲音了。
剩下的非崑山人士對此也深感欣慰,有他們在前面趟雷,自己也就好以觀後效了。一時間衆人紛紛起事祝賀,吟詩作詞應和好不熱鬧。
最後汪洪适時地說道:“各位請放心,我們會盡快與朝廷取得聯絡,撮合崑山議事會與朝廷和平解決此次爭端,定不會讓戰事重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