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3年,6月17日,華亭縣,浸香書坊。
“《震驚,御街之難的真相竟是這……”坊主陳維綱拿起一份新到的底版,剛讀了一段,就不禁啞然失笑,“又來了,他們就不能換個詞嗎?”
作爲華亭縣最大的印刷工坊之一,浸香書坊承攬了大量報刊的印製工作,因此也能在掌握到大量的第一手消息。這兩個月來,天下大變,陳維綱不僅能在第一時間知道最新的時事變化,還能隱隱感覺到輿論界正在被一股洪流沖刷着,好幾份報紙不約而同地刊登出對上屆朝廷不利的消息——這在以前也有,但無論是深度還是廣度都遠不及現在。現在的這一批文章寫得極其高明,讓人看了不由得覺得大宋差點就要毀在賈似道手上,甚至都要感嘆東海人做得好了……要不是這類的文章陳維綱看得實在是太多了,他也不會對此產生疑惑。
但他能看出來,不代表別人也能。對於大部分識字之人來說,報紙已經成爲一個可靠而權威的消息渠道,對於上面的消息,他們不說深信不疑也總是偏信的。現在被這股前所未有爲所未聞的輿論洪流沖刷過之後,他們的觀念也潛移默化地被改變了,對舊朝廷的認可度大幅下降,相應地對東海國的恐懼也減輕了不少。
這是一場前所未有的輿論戰。
陳維綱繼續讀下去,接下來幾篇也是類似的內容,這讓他不禁搖了搖頭:“這都是誰寫的?”
旁邊的紀銘哧笑了出來:“還用說嗎?肯定是東海人放出來的口風,意在抹黑賈師憲,好爲他們自己正名。不過也不盡然,你看那個落嵐軒還有那個象鳳先生,都不是會拿錢辦事的,也跟着撰文起鬨。估計他們是早就對賈師憲不滿了,讀了東海人的雄文後有所啓迪,自己也跟着開始寫了。”
紀銘作爲一個本土出身的“社會活動家”,前幾年的運作一直不溫不火,雖然搞了不少事出來,但反響都不大,也就是在報紙上寫點文章打出了點名聲來。直到這兩個月局勢發生了巨大變化,華亭縣的諸大族心思浮動卻又不知所措,這才記起有他這麼個人才。於是他便一時間炙手可熱起來,成爲各家的座上賓。
有了機會後,他便趁機提出了一個“華亭宿老公議治事”的方案,還真得到了不少認同。只不過華亭縣是真有些家大業大的,一時還沒法立刻做出決定。紀銘一面遊說,一面也在時刻關注局勢變化。他之前與陳維綱打過不少次交道,也知道他這裡消息靈通,因此經常來往這邊,萬一又出了什麼什麼大事好及時做出應對。
陳維綱驚奇道:“這你也知道?”
紀銘得意地說道:“我認識一位張兄便在吳淞報社做編輯,他可是跟我說了不少內情呢。不過這倒無所謂了,此事對我們有益無害,我們該想的是如何借這個東風,推進我們自己的事業纔對。”
“別老我們我們的,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坊主,這等大事還是你自己去做吧。”陳維綱皺了一下眉頭,趕緊與他撇清干係,“對了,崑山的事你知道了吧?”
紀銘有些酸溜溜地說道:“知道了,崑山的鹿小友還邀我去那邊參謀議事呢。真沒想到,崑山竟比我們華亭動作還快。”
上海鎮就在華亭縣治下,而且華亭本身也是人文薈萃之地,可以說是整個江南新思潮的發源地了。結果沒想到,明明有自己這個有識之士在奔走呼籲,可是華亭在這場千年未有之大變革之中仍未能拔得頭籌,被崑山縣搶了先,這讓紀銘有些酸溜溜的。不過崑山那幫子人雖然建立了議事會,但畢竟是開天闢地頭一遭,心裡沒底,所以廣邀各地名流英豪共赴崑山議論天下大勢,紀銘好歹也是有些名聲的,自然也在受邀之列了。
陳維綱嘆了口氣,說道:“是該議一下啊。唉,這世道是變得越來越快了,誰知道前面又有什麼變局呢?再者說了,他們……你們這是公然對抗朝廷,就算再怎麼有理,靠崑山、華亭區區幾縣也是成不了事的,還是要拉上更多州縣一起才成啊。”
紀銘把手上的摺扇捏了起來,往左手掌上一拍:“就是這個道理!”
……
6月28日,崑山縣。
“啊,是樂庵先生,快,請坐上首。”鹿可言面帶微笑,對着一位長鬚老者如此說道。
鹿可言便是當初在崑山縣聚衆議事的那名後生,在他的首倡之下,各界名士紛紛響應,時至今日,舉世矚目的浙西北(崑山、華亭一帶現在屬於兩浙西路北部)英雄大會終於召開了。鹿可言現在意氣風發,衆望所歸擔任了大會的主持人,現在正在引領新到的豪傑入席就座。
雖說這次大會是新思想催生出來的新玩意,但即便是東海國的議事會也得講究個資歷牌面,更別說傳統觀念更爲濃郁的江南了,所以到場的豪傑們還是得互相認個眼熟,按名望輩分排個座次,然後才正式開會議事。現在這位剛到的“樂庵先生”,就是孝宗朝名臣大儒李衡的後人,在崑山素有名望,年紀也大,因此自然該往上座。
“這哪行?老夫雖然輩分長了點,但這可是新鮮東西,還是得靠你們年輕人來談,我上去不是添亂嗎?”樂庵先生謙虛道。
鹿可言笑着說道:“哪呢,一會兒議論起來,各方人士吵鬧起來,說不定得出火氣。還得您這樣有名望的才能震住啊。”
說着,他便引着樂庵先生往前面走去,後者本也只是謙虛,半推半就就坐了過去。
既然最大一個都坐好了,別的也沒什麼好說的,又折騰了一會兒之後,豪傑們便都入座了。
現在江南地區已經出了梅雨季,正是炎熱無比的盛夏時期,最爲令人難耐,議事堂內的人也不免很快出了一身大汗。但這仍無法阻擋他們火熱的心情,討論很快進入了白熱化……
不過這白熱化有點過了啊。
“我們嘉定也……”
“我是盧涇畔……”
“我家前年被收了三百畝公田……”
“朝廷的稅制實在是太隨意……”
“各縣該自編團練,攜手……”
“嗡嗡嗡……”
議事堂內坐了上百個人,都是來自周邊地區的名人,初逢這麼大的場面,每人都想出出風頭,爭先恐後地發言,結果鬧得場面一團糟,最後誰說話說了什麼完全聽不清,會議完全進行不下去啊。
鹿可言看到這混亂的場面,一下子懵了,連忙轉向身邊的紀銘問道:“容肅兄,現在該如何是好?”
紀銘也手足無措,他寫些文章鼓動別人去做事還行,可真遇到這種場面自己也沒辦法啊,於是只好繼續轉頭向右邊的一人問道:“汪兄,你們東海國那邊開會難道也這麼亂麼?”
這人正是東海國的汪洪,實際上他是統計組的人,這陣子正在上海活動,順手被王泊棠抓了丁派到這邊來旁聽,順便“指導”一下,也算是專業對口。
紀銘等人並不知道他這一層身份,只知道他是東海國民,但即使知道了也無所謂,本來他們就深受東海新思想影響,對東海各項體制多有借鑑,而且此時也確實希望東海國能有所幹涉,幫助他們抵禦朝廷的威脅。
汪洪搖搖頭,從桌上拉了一個香爐過來——屋內人多,爲了除臭,擺了不少香爐——把上面的細香柱按滅又掰成好幾段,往左一推,說道:“鹿兄弟起來主持吧,人員不得隨意發言,必須先舉手,然後你點名纔可起身講話,每次發言以這一小段香的時間爲限。”
實際上東海議事規則還有很多細目,不過一時間也沒法跟他們解釋太多,只能先用最簡單的來了。
鹿可言如獲至寶,連忙道謝,然後站起身來,正要先找塊驚堂木拍桌子讓他們安靜下來,一個意料之外的聲音就幫他完成了這一點——
“不好了,大事不好啦!”
聲音是從室外傳來,吸引了衆人目光後,場面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很快就有一人匆匆闖入了室內,臉上帶着驚慌的神色。
鹿可言剛站起來就遇到這個情況,愣了一下,隨口問道:“何兄,這是出什麼事了?”
剛進門的何姓青年雙手扶着膝蓋,剛喘順兩口氣,就擡高聲音說道:“周知縣送來的消息,太后們、官家和朝廷已經封了張世傑爲‘滬國公’,帶着一將新軍北上‘加強江防’來了!”
周知縣就是崑山本縣的知縣,按理說鹿可言他們這麼胡鬧是公然跟他作對,他該管一管纔對。不過他也是揚州士紳出身,立場與崑山同行一致,思想很是開明,同時他是舊朝廷任命的,對陳宜中的新朝雅政不怎麼看得上,因此也就由着這個“議事會”動作,甚至還給他們通風報信。
但就算他不管,也另有管事的來了!
“什麼!”場上不少人立刻震驚了起來,“賊子乃敢?!”
張世傑最終還是沒有在戰時就義,雖然當時在城門上很英勇,但後來當謝太后她們被帶回皇城之後,他還是在她們的命令下投降了,做了東海軍的俘虜。
雖然他在臨安防禦戰中戰敗,但平心而論,不是他不努力,而實在是東海軍過於強大,就算再有十個張世傑也翻不了天。單就戰時的表現來看,他還是可圈可點的,在劣勢情況下儘可能給東海軍找了些麻煩,而且忠心尤爲可鑑。這一點對於東海國來說未必受用,但考慮到接下來的局勢,還是有一定利用價值的。所以,臨安條約簽訂之後,東海軍撤離臨安,這名悍將又被平安放了回去。
在當下這種特殊時期中,皇室和新朝廷急需一支忠於自己的武裝力量來重掌局勢,而在外的軍閥立場搖擺,能保持中立不投靠別家就不錯了,還能指望他們怎麼效忠呢?因此,張世傑就成了新貴們唯一能倚爲柱石的大將,最終非但沒追究他的戰敗之責,反而多加勉勵,又加官進爵,着他整頓新軍,爲朝廷重建軍力。
實際上,臨安周邊的新軍雖然被東海軍擊潰,但東海軍打得相當剋制,並未大幅殺傷有生力量,對他們那些破槍舊炮也看不上。所以新軍只是編制被打散了,人員沒少太多,裝備也仍然很充足。
張世傑只要稍加整理,新軍很快就恢復了大半元氣,連補充新兵都不怎麼需要,甚至還淘汰了一批之前表現丟人的。如此去蕪存菁後,他將新軍整編爲六個將,集中在臨安城北臨近大運河的一處小港旁邊整訓,爭取早日脫胎換骨,洗刷“鹹淳之恥”。
不過,還等不及他與東海軍再次對上,崑山等地的亂臣賊子們就先跳出來了。於是陳宜中等新貴恫嚇無果後,果斷讓張世傑帶兵北上,以實際的兵鋒震懾他們。既然是震懾,也就不講求什麼保密和兵貴神速之類的,反而大肆宣傳還登了報紙,行軍也大張旗鼓慢騰騰的,消息自然就先一步傳到了崑山來。
聽了何兄的講解後,鹿可言倒吸了一口涼氣:“朝廷居然真敢動兵?這,這可……”
“這可如何是好!”
突然一箇中年士紳站起身來,然後朝上首一拱手:“我突然記了起來,我有個侄子在上海行商,他兒子快滿月了,我得去給他賀喜才行。諸位,我先走一步了,你們繼續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