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破碎的時間
她:“如果我會預言,然後這裡有一個人,我告訴他,他明天出門時,會被掉下來的花盆打破頭的話……”
我:“那麼那個人明天肯定就不會出門了。”
她微笑起來:“是啊。但是,花盆一樣會掉下來,一樣會砸中他的腦袋。”
她眨了眨眼睛:“別以爲命運可以輕易地被改變。”
她是我見過最漂亮的女患者之一,甚至可以說是我在現實社會接觸過的女人中最漂亮的。
她的太姥姥、姥姥和母親都是北京城裡比較出名的女通靈師,也就是所謂的狐仙附體的女子,也俗稱大仙,能看風水,能召死人,預吉凶,她年紀輕輕,但是也已經通曉風水,自稱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驅治疾疫、筮法佔卦,據說她還跟不少名人算過命,下過咒。
從醫學者的角度來說,我當然是不會相信她的說辭的,我接觸過不少患有精神疾病的風水師父,也瞭解風水這一行的本質,事實上占卜這東西利用的就是一個心理暗示和心理誘導的東西,不少催眠師就能做得更高絕,此外人的心理本身就存在着相信自己期待和熟悉事物的傾向性,利用這一點,往往能夠在算命上無往不利。
有一段時間,我曾經研究過看相算命這回事,還特地和一名算命佬接觸過,我讓他算算我一位住院的朋友母親身體能否康復。他算命的時候問我:“他母親的牀是不是靠前的?”
我故意說不是,牀位離門比較遠,是靠窗,他就說他說的靠前是指靠醫院出口大門,不是指病房大門。事實上,語言指向的模糊性就是最好的糊弄人方式,像“前後左右”這一類的字,其實都是需要一個參照物的,他只給出一個字,然後當你否定的時候他隨便修改一下參照,他就永遠是對的。
不過這名女患者情況有點不一樣,她患有精神分裂,還有間歇性失憶症的症狀。
根據她親屬的描述,她有時候會莫名其妙自言自語,一個人在空地上用手勢跟空氣交流,就好像那裡有一個根本不存在的人似的。然後她還會突然忘記一些明明纔剛剛發生過的事,甚至有時候還會突然跟早已經死去的人交談,有時候還會表現出非常幼稚的行爲,有時候又會變得非常的成熟,有時候她甚至還會莫名其妙地說起古文乃至根本聽不懂的語言來。總而言之,根據她親人的描述,她有的時候就像是被鬼魂附體了一樣,性格會大變,最頻繁的時候一天就會變幾十種性格。
她:
“我發現你真的是一個相當有趣的人,你明明是一名醫生,你有一套你自己的信仰和世界觀,但是你還是喜歡深入瞭解我們這些跟你信仰完全不同的人的想法。”
我:
“我的確是個好奇心旺盛的人,其實說起來,我也不覺得你們的一些想法就是錯的,做了這一行這麼多年,我已經發現了一件事,那就是很多被稱作精神病的人,其實壓根就沒有什麼病,他們中有不少甚至還有天成級的想法,他們缺少的只是一次實踐,或者一次功成名就讓社會知曉的機會。哥白尼提出日心說的時候多少人把他當成瘋子?但是人家還是被歷史給當成了偉人不是麼?”
她:
“沒錯,你給我的感覺更像是一座橋樑,連接着不同世界的人。那個世界是平凡人,他們就安安穩穩過着自己的俗世生活,五穀雜糧,柴米油鹽,最後老來眼睛一閉,一輩子也就過去了,他們不需要認識到這個世界的真相,因爲那對他們過日子並不是必要的。但是這個世界的人,卻是從不同的角度認識到了這個世界的真相,那些真相有些比死還要可怕。或許他們每個人都只認識到了一部分,但是如果把他們看到的世界拼湊起來,肯定可以拼湊出一幅關於世界真實面貌的宏偉圖景。”
我:
“你說的挺有道理的,我覺得你的思想很清晰,他們說你經常說胡話,是真的嗎?”
她:
“如果你從那些平凡人的角度來看,我肯定是和他們,還有你是不太一樣的,我自己也很清楚呢。不過從我自己的角度來看,那肯定是沒有問題的。因爲我的太姥姥,姥姥,還有我媽媽都有跟我一樣的天賦,這是一種遺傳,不是什麼病。我們這個家族一代代傳下來,都是這樣的。我跟其他人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裡,你是兩個世界的引渡人,你想把我引渡到那些平凡人的世界裡,但你要知道那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的活兒,因爲雪蓮只能長在雪山上,你定要移植到草原裡,就會死。就算勉強活下來,也會失去靈氣。”
我:
“你說話真有文采,你的語言功底很棒。”
她:“謝謝,我從小就看古文詩詞,因爲我要繼承我媽媽的事業。”
我:
“這麼說,那些人說你自言自語的時候,你其實頭腦很清楚嗎?”
她:
“那個時候頭腦是有點昏了,但我那不是自言自語,而是我弄錯了時間。”
我:“弄錯了時間?”
她:
“是啊。我和別人活在不一樣的時間裡,我的太姥姥,姥姥和我媽都是這樣的。我們和其他人並不是同一類人,雖然我們看起來和普通人長得一樣,但是其實我們是一種更高級的生命。”
我:
“不一樣的時間?”
她:
“這個你肯定很難懂進去。”
我:
“其實每個到我這裡的人來說明他自己的想法時,基本都會說我很難懂進去這句話,不過我想我的理解力還是可以的。”
她:
“嗯,好吧。但是你要理解我,你就必須先拋棄你原來的時間觀念。對於你和其他人來說,時間是連續的,清晰的,但是對我來說,時間是破碎的,大多數時候連邏輯性也沒有。”
我:
“怎麼說呢?”
她:
“你知道這個世界的真正樣貌嗎?這個世界的真正樣貌,其實是一本書。這本書的頁碼,就是時間。頁碼往後翻,就是時間在前進,往前翻,就是時間在倒退。書裡的人物是沒有辦法提前知道接下來自己會遭遇什麼,會碰到什麼的,他們只能夠按照頁碼,一頁一頁地走下去,所以他們的記憶、思想都像書頁那樣連貫。”
我:
“所以你是說,你書是一個比較特別的人物,就像先知一樣,能夠不按着書的頁碼走是嗎?”
她:
“不是書裡的人物,我是一條書蟲。”
我:
“書蟲?”
她:
“嗯。書蟲可以在書裡鑽來鑽去,有的時候可以鑽到書的末尾,有的時候可以鑽到書的最開端。也有的時候,可以和書裡的人物同行。你就是書裡的人物,現在我能夠和你正常交流,是因爲你我的時間是同步的。但是也許過一會兒,我就會回到我小的時候,和我已經過世的姥姥說話,然後再過一會兒又會回來。”
我:“這麼說,你也知道將來要發生的事?”
她:
“當然知道。但是知道些什麼,那不是我自己能夠控制的,有時候我會到幾十年後,看到那時候的世界。也有的時候,我會到幾百年前,看到那時候的歷史。”
我:
“幾百年前?可你現在也才二十多歲吧。”
她:
“二十二,但那是我的前世,也是我老太姥的前世。我和我的老太姥是同一個人,我們家族一直都是四個人在不斷地輪迴。我以前去過天聰年間,見到過當時鎮守錦州城的祖大壽。”
我:
“呃……祖大壽我不太清楚。你說你跟你老太姥是同一個人?”
她:“是的,我就是過去的她。我的媽媽,我的姥姥,我的太姥姥還有我是分開的,但是從老太姥開始,我們家族就是四個人在輪換了。很不可思議吧?但是我確實知道我太姥姥小時候的模樣,因爲我以前回到過回去五次,都是以我老太姥的身份。”
我感覺到有些不自在,雖然知道這名患者的話一點真實性也沒有,但是當我不自然想到一個家族祖上四代只是一個循環的場面時我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我:
“你說你去過未來,那個世界是怎麼樣的?”
她:
“給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個世界的語言,因爲我去了那裡之後,一開始聽不懂那個時代的人說的話,未來的人創造了很多他們專用的詞彙,就像現在流行的網絡用語一樣,等我慢慢了解了一些那個時代的文化後,我才能聽懂他們的話。”
我:
“那個時代的文字也不一樣嘛?”
她:
“很不一樣,我去過三十六年後的未來,那個時代的人已經不怎麼用漢字了,而是用像是拼音和英文混合的一種世界語。我想那是爲了方便和外國人交流。”
我:
“那個時代是怎麼樣的?能描述一些你看到的景象嗎?”
她:
“我只待了兩天,所以看到的不多。但是那個時代的人給我感覺很幼稚,很多人都有小孩子脾氣。而且到處都是遊戲。”
我:
“到處都是遊戲?”
她:
“嗯,那個時代的人工作就像打遊戲一樣,只要坐在家裡遠程操控就行了,就好像現在一些年輕人在家裡玩遊戲一樣。甚至就是上廁所小便都像是在玩遊戲。”
我:
“上廁所小便都是在玩遊戲?”
她:“嗯。特別是男人上廁所的時候,會有一個一個靶子,就像是專門讓你玩射飛鏢遊戲一樣。還有燒水的時候只需要十幾秒鐘就能燒好,我記得是叫太赫茲爐的一種特別爐子燒水的,很是方便。”
我:
“那個時代的建築呢?”
她:
“建築的話變化不是特別大,畢竟一座大都市要在幾十年裡把所有大樓都拆了重建是不可能的,但是商場變少了,娛樂設施更多了,娛樂宮啊電影院什麼的到處都有,連飛機上和船上都有電影院了,電影院不再是固定的了。城市裡還有很多專門送快遞的飛艇和空心管道,那些水母一樣的飛艇會在城市裡兜轉,飛到一個街區就會放出一些無人機來自動送貨,智能很高。還有上班的時候,也可以乘坐飛艇了而不單單是公交了,因爲公交太堵了。”
她的描述之詳盡讓我很是震驚,我本以爲她會像是一些算命騙子一樣用記憶模糊之類的藉口來糊弄一下,但是當她連太赫茲波這樣的東西都說出來時,我着實有點意外。
我:
“那那個時代的政治呢?”
她:
“未來的政治很搞笑,我印象很深,那就像明星選舉或者相親節目一樣,都是用電視機一樣的機器實況投票的,觀衆和委員會的人有投票權,只是委員會的人票數多一些。”
我:
“如果你說的這些都是你自己編出來的話,那我想你絕對有着不同一般的想象力。”
她:
“我知道你肯定會這麼說,你不會相信我真的有到未來的能力,你更相信的是當下科學理論的解釋,但是科學本來就是一門跟隨在現象後面的學科。其實我也更希望我是一個普通人,可惜我不是,我是一個可悲的人。”
我:
“可悲的人?”
她:
“難道世上還有什麼事情比預知未來更可悲嗎?就像我這樣,不但知道未來是怎麼樣,還沒法改變。人生對我來說,就好像在翻看一本已經看過無數次的書,有時候一個人一出場,我就知道他是什麼角色,會有怎麼樣的結局。當然,也包括我自己,我知道我的一生中會遇到哪些人,以後的丈夫是誰,會發生什麼事,也知道我是怎麼死去的。我什麼都知道,但是我什麼也改變不了。”
我:
“如果未來真的是已經決定了的話,那誰也改變不了吧?”
她:
“不,有些人還是能夠改變的。”
我:
“什麼樣的人呢?”
她:
“像你這樣的人。”
我:
“我這樣的人?”
她:
“對。你是站在兩個世界中間的人,你是引渡人,你可以把普通人引導到我這樣的人的世界裡,你也可以把我們這樣的人引導到平凡人的世界,你接觸了很多人的不同的世界,你可以很容易地就改變你自己的世界立場,所以沒有一個人的世界能夠約束你。我的世界你可以選擇走進來,也可以不走進來。還有其他人,那些被世人當成精神病人的人,他們的世界你也可以走進去,也可以走出來。你穿梭在不同的世界裡,每個世界都有自己的世界觀和未來,你沒有固定的世界觀,你的未來是自由的,沒人能夠拘束你。”
隨着我和她的交談,我感覺我自己漸漸被她給吸引了,或許她的話並沒有太大的說服力,但是卻足夠有趣,能夠讓人產生信心,甚至讓人着迷。她的年紀很輕,但是人卻很成熟,她身上有一種獨特的魅力,這種魅力來源於她美麗的外表和巧妙的語言。
我和她談了很久,她告訴了我很多她的思想時間流到其他時代時的所見所聞,直到一個小時後,我們的談話才突然間中止。
原因是一個小時候,她的臉色突然變得非常古怪,嘴巴不安地蠕動着,眼神也開始變得迷離和疑惑,就像是看到了一個陌生人似的。
她側着腦袋,迷茫地看着我,睜大了漂亮的眼睛,無辜又焦急地問我:
“叔叔,你是誰啊?這裡是哪兒啊?我奶奶呢?奶奶?!奶奶你在哪裡?”
看着她那幼稚的表情,我相信她的這種恐懼和疑惑都不是裝出來的,如果不是她發病了,那就只有一種解釋,那就是現在在她身體裡的,不是現在的她,而是小時候的她。
如果世界是一本書,我想或許我真的只是書裡的一個無知的紙片人,而她,是那條不受到時間約束的書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