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精神勝利法
以前我和一名同事談起過這樣一件有趣的事。假如這個世界上有一位人口學家有一天做這麼一個統計調查,一定很有趣:這個世界上有七十億的人,總有一個人是最幸福的。那個人必定不愁吃穿,家庭富貴有權勢,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不需要勞動爲生活操心,運氣極佳,事事順利,買獎票獎票中獎,出門三步就能撿到錢,炒股隨便一投就能賺個盆滿鉢滿,他長相秀美,不但親友圍繞着他,寵着他,而且他人氣很旺……總而言之,所有幸運的事都降臨在那個人的身上。
如果一個個調查對比過去的話,這個世界上,肯定會存在這樣的一個人,就算不是絕對的幸運,生活裡偶爾有點極小的不開心,但是對比起其他剩下的人口,他肯定也是最幸福最幸運的。
結果我們的結論是:如果真有那麼一個人存在,那他肯定就是會無聊到去做這種調查的那位統計學家。
這個故事我在此說了也就博衆一樂,但是接下來我所要說的這位患者,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還真就是這個世界最幸運最快樂的人,至少,在他的世界裡是如此。
他是個完美地繼承了阿Q精神的人物。
他的脾氣特別的好,好到了任勞任怨,任打任罵都不會反抗一句,而且還會笑臉相迎的地步,但這並不是說他的精神完全異常,他能夠做到這一步,完全是因爲兩個因素:
第一是由於他的身體病變侵犯了傳導痛覺的神經,他對疼痛的反應非常遲鈍,也就是說他雖然有痛覺,但是也很輕微。第二是由於他過分強大的聯想能力,他是一個可以活在想象力的人,有時候他甚至無法區分真實世界和想象世界。
他:
“嘿嘿,嘿嘿嘿。”
我:
“你在笑什麼這麼開心啊?該不會我的臉很好笑吧?”
他:
“對不起,我現在突然想到了一個笑話,哈哈哈,沒有笑你的意思,對不起……”然後他繼續笑得前仰後合。
這種情況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根據他的親屬的描述,他跟別人說話的時候經常容易脫節,聊着聊着就會自顧自地笑起來或者哭起來,那時候他就是想到了別的事,活在了自己的想象世界裡。
我只得等他笑到自然停後才繼續和他對話。
我:
“你剛纔想到什麼好笑的笑話了?”
他:
“有一對情人在山裡頭被野人給抓了,野人跟他們說:你們誰能吃掉另一個人的大便就放了你們。結果那對情人做到了,回來的路上女人哭了起來,男人問她爲什麼哭,女人生氣說:‘你不愛我,不然你不會拉那麼多!’哈哈,很好笑吧?”說完,他又哈哈大笑起來。
我:
“……”
他:
“我看你沒笑,不好笑是嗎?那是你想象力不夠豐富,要是你能想象出那樣的場景,肯定很好笑。”
我:
“你的想象力很豐富嗎?”
他:
“豐富不豐富我不好說,但是不管我要什麼,我只要腦子一想,就可以有。比方說現在吧,你在我的眼裡就是個穿着花裙子的姑娘,頭髮長長的,眼睛水靈靈的,真漂亮啊,啊哈哈。”
我終於忍不住笑起來:
“這麼說,你還是分得清什麼東西是自己想出來的,什麼東西是真的?”
他:
“那得分情況,我的想象分爲兩種,一種是主動去想,一種是不自覺得想,前一種我自己還是能分得清一些的,但是後面一種有時候我自己就分不清了,不過都挺好玩的。”
我:
“好玩?難道不會給你造成困擾,妨礙你生活麼?”
他:“困擾肯定是有的,但是慢慢的就習慣了,我的接受能力很強,什麼事對我來說都沒什麼好怕的。而且我現在已經能夠控制我的這種能力了,用得好的話真是方便啊。”說着我看到他臉上的表情變得陶醉起來,眼神也迷離了,我知道他肯定又在想一些東西了。
我:
“看你的表情,你又在想什麼了?”
他:
“說出來估計你會羨慕死,我讓你這門診室裡來了三個女人,其中兩個現在正在給我揉腿按摩呢,還有一個女人麼,正坐在我的腿上,真舒服啊……”
我:
“她們的樣子很清晰嗎?”
他:
“那得看我費多少力氣去想了,稍微費一點腦子,她們就清晰點,如果想的隨便一點,她們就不是很清楚,不過我還是能夠感覺到她們,摸到她們,還能跟她們說話,跟真人一模一樣。而且我想讓她們做什麼她們就會做什麼,比老婆還要聽話。哈哈哈。”
我:
“難怪我看你這個人這麼樂觀,一點脾氣都沒有。”
他:
“哈哈哈,有什麼好發脾氣的,我這個人一直就是這樣,別人說什麼都沒關係,打我也沒關係,反正又不痛不癢的。”
我:
“你被人打過嗎?”
他:
“有啊,我在維修公司幹事的,我那工頭脾氣差得很,經常打我,不過那沒關係,我稍微想一下,就可以在另外一個一模一樣的世界裡把他打得死去活來,讓他對我跪地求饒,叫爹叫媽都行。”
我:
“你是說,你在事業上碰到不順心的事,就在想出來的世界裡發泄?”
他:
“嘿嘿,對你們來說那是想出來的世界,但是對我來說那跟真的世界完全一樣,看上去,摸上去,聞上去都一樣,根本分不出什麼差別,上次我被那工頭給當衆扇了耳光,我痛倒是不痛,就是當着別人的面有點難看,所以我就在我自己的世界裡用斧子把他的手腳都砍了,順便把他給挖腸破肚,看他痛得嗷嗷叫,在地上打滾的樣子真是痛快啊,等折磨死他後我又把他給重新復活了,然後又用別的方法把他給殺死,來來回回總共殺了十來遍解恨,氣一下子就消了。”
我:
“你經常用你這種想象的能力發泄嗎?”
他:
“你要說發泄的話,也不太準。不過有時候我經常會用我的這種能力來做一些好玩的事。”
我:
“比如?”
他:
“比如我可以讓我在自己的世界裡開戰鬥機去轟炸隨便哪個國家。我還可以隨便投放原子彈,把一座城市輕而易舉地就炸成一片平地,看着那個世界的房屋全都倒塌,變成玻璃一樣的東西,然後我稍微想象一下,就能夠立馬復原,哈哈,太有趣了。我也可以隨便改變我的身份,我可以變成世界大總統,可以變成世界首富,也可以變成宇航員上太空,可以跟我喜歡的任何女人結婚,三妻四妾都可以。或者回到古代去當皇帝也沒問題,反正我什麼都可以做到,在我的世界裡,我就是上帝,是不會死的,隨便哪個人都要順從我,而且我不需要遭到什麼報應。”
我:
“你的這種能力會影響你的生活麼?難道你不想治好你的這種病?”
他:
“你把這種叫病?我可不這麼覺的,我想我肯定是代表了人類進化的方向。你想想看,人類能夠創造出那麼的發明,創建這麼輝煌的文明,靠的不就是想象力麼?而且現在的人想象力越來越豐富了,各種文化產品就是最好的證據。這說明人類的進化方向就是想象力越來越豐富,我只是進化地比別人快了一點兒,邁的步子太大了。不過要說影響我的生活的話,也就只有那種不自覺的想象會影響我的生活吧。”
我:
“不自覺的想象是怎麼影響你的生活的?”
他:
“這個要說的話,情況可就多了。有一次,我走出我的公司,發現外面居然是一片大草原,還有很多恐龍在走動,啥類型的恐龍都有,我那個激動啊,還以爲自己穿越了時間,然後我走着走着就看到一隻始祖鳥一樣的動物,我就拿石頭砸了它的腦袋,結果它就開始追我,我跑啊跑啊跑,結果一回頭,才發現那原來是一輛摩托車,結果那車主罵了我一頓,說我神經病。那時候我才知道我是產生了不自覺的想象,我還向那車主賠了不是。嘿嘿,不過他轉身一走,又變成始祖鳥了,簡直不能再好玩。”
我:
“但是你這種情況終歸還是嚴重影響了你的生活吧,難道你不想治好?”
他:
“要是可以的話,你能只治好我不自覺想象的情況,然後留下我主動想象的能力嗎?要是做不到的話,我倒是不想治了,就這樣也挺好的,要不是我家裡人非要拉我來,我真的覺得過得挺好的。”
我:
“我覺得你還是不要太想當然,你這種情況有可能是前額腦葉出現了病變,甚至可能長出了腫瘤,最好趕緊去做檢查,不然會有生命危險。”
後來他去做了腦電圖檢查,檢查的結果是顯示他的前額腦葉很正常,倒是海馬體附近長了一個小小的瘤塊,擠壓了他的想象和記憶區域,導致了他的想象能力出現了異常。後來他做了腦手術,又住院了一段時間後,他出院了,手術還算順利,不過在手術之後,他整個人反而變得抑鬱了。
我問他怎麼了,他告訴我說,手術之後,他感覺自己再也快樂不起來了,原本他能夠通過想象一個虛幻的世界來緩解自己的生活壓力,但是手術之後他已經能夠很清楚分清虛假和現實了,他說,這個世界太殘酷,他寧可活在虛幻的世界裡,做自己世界的皇帝。
我笑着說:
“那也總比你的大腦病情繼續惡化下去要強,按照你的病情,要是再持續一段時間,恐怕就算做手術也來不及保住你這條命了。”
他苦笑着說:
“比起接下來的半輩子要活在那麼漫長的痛苦現實裡,我寧可在我自己享受各種短暫的樂趣,就算最後會死也無所謂。”
聽到他的回答,我多少還是感到驚訝的。但是稍微一想,我感覺自己很能夠理解他。這就跟癌症患者的家屬不會告訴癌症患者真相,好讓癌症患者能夠儘量享受快樂時光是一個道理。
有時候,比起殘酷的現實,我們更願意活在自己虛設的快樂世界裡,哪怕那種快樂,只是一個我們用來欺騙自己的謊言,但我們也會無怨無悔。
因爲,一瞬間,即是永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