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面陳映真──三十年的閱讀後記
讀陳映真,是爲了理解我是誰、我們是誰,爲什麼我們會在這裡、過這樣的生活,以及我們面對這個「人依舊吃人」的慘澹人間,爲何竟然不覺得不妥?爲何感到無須負責?
在「人間」創刊前,有幾篇陳映真的中篇小說,也基於策略上的需要,突然轉向較無控訴意味的自然主義風格,如〈鈴璫花〉、〈山路〉(皆於一九八三年完稿、發表),謹慎的陳訴國民黨迫害異己的事端,處理成述事者目睹的人間風景之一,而絲毫不做評論。就策略而言,〈鈴璫花〉是成功的作品,緊接的〈山路〉則斧痕畢露,敘事者李國木的大嫂蔡千惠,爲了替出賣朋友(包括李國木之兄國坤,後被槍斃)的哥哥蔡漢廷贖罪,甘願謊稱爲國坤之妻,尋尋覓覓到赤貧的夫家做牛做馬,撫養國木長大。她生前留下一封信,信中有這樣的表述:
「就這幾天,我突然對於國木一寸寸建立起來的房子、地毯、冷暖氣、沙發、彩色電視、音響和汽車,感到刺心的羞恥。那不是我不斷地教育和督促國木『避開政治』、『力求出世』的忠實的結果嗎?」自苦、折磨自己、不敢輕死以贖回我的可恥的家族的罪愆的我的初心,在最後的七年中,竟被我遺忘了。」(〈山路〉,收錄於《鈴璫花:陳映真小說集5》,洪範書局)
三個月後,她枯槁而亡。在陳映真無數小說人物的死亡安排中,〈山路〉的蔡千惠之「心」死,最是教人怵目驚心。不似〈我的弟弟康雄〉那種死,還接近「上世紀的虛無者的狂想和嗜死」;不似〈將軍族〉:「此生此世,彷彿有一種力量把我們推向悲慘、羞恥和破敗……」。蔡千惠死於安樂,卻毫無勝利者的喜悅,她是一個見證過周圍的人對公平正義的、光榮的追求的老人,也目睹過他們慘遭滅死,如今她過去的敵人,竟以另一種無人可抗拒的時代壓力,侵蝕、征服她和李國木的人生;蔡千惠死於領悟大局不可逆的喪志。姑且不問以她的知識背景,是否能夠聯結起促成國民黨的政治迫害與造成臺灣人淪爲消費動物之間背後龐大的政經結構,隱隱中,細心的讀者竟可察覺陳映真的焦慮感在膨脹,或許還不只是針對臺灣鋪天蓋地的拜物巨流,而是眼見那個仿效國民黨主張經濟自由化的、凡事以美國爲馬首是瞻的反對黨,竟真的要組黨,竟真的要執政了嗎?
在美麗島事件(1979)之後、組黨(1986)之前的黨外運動,已逐漸走向分化省籍族羣的險路,詮釋臺灣歷史更常有便宜形勢的扭曲,這也是陳映真憂心的源頭。他筆下〈山路〉的李國木,便是當時懵懂的臺灣新生代樣板,對於近在咫尺的家族(與民族)悲劇無法判讀,只能悄悄任其模糊或消逝;在〈萬商帝君〉(遠景出版社,1983)中的劉福金,則突顯反對黨支持者的教條化,對於臺灣政治改革的期待,僅停留於清算國民黨的罪行,甚至有罪及所有外省人的傾向。他認爲,一旦反對黨的意識型態宰制了臺灣的政治現實,新的偏見將使歷史真相更難還原,而新的對立與仇恨會不斷滋長,終至原本深陷於各種匱乏的深淵(物質的、精神的)的廣大羣衆,更無法獲得及時合理的救濟。
那是個民怨併發的年代,走上街頭成爲唯一正當的發泄管道,街頭是社會運動角力的戰場,也是社會階級矛盾的櫥窗。「人間」雜誌恭逢其會,不但卯足勁替當時的所有弱勢者發聲(娼妓、農民、漁民、工人、原住民、外籍新娘、殘障者、同性戀者、受虐兒童等),還爲臺灣過去的弱勢族羣重整歷史(見〈臺灣客家:歷史.革命與族羣認同〉大特集,1989年一月號),逐一刺破臺灣百年來傷痕的廣度、深度與密度,都是文化界空前絕後的。
但「人間」的集稿並不總是順利,有一次我問陳映真,處理某些文字缺損、義理不順的稿件時,難道不會覺得有些大材小用嗎?把這些心力用在寫自己的文學作品,難道不是更值得嗎?大陳答道:「我個人的創作當然重要,但『人間』是大家的事業,是臺灣知識份子的良心事業,這是更重要的。」
〈趙南棟〉悵然預言
前面說及陳映真的寫作「策略」,絲毫無貶損之意,吾人必須把他一生的寫作出版工作,當成改造社會的事業,不能單一看待任何他處理過的文章、雜誌、書籍,它們像是一大片意識的建築羣,尤其是他的小說,不只是爲創作而創作,不僅是藝術上的追求,從〈麪攤〉(1959發表)到〈忠孝公園〉(2001發表),都直指他要打倒的對象,都提示了他要建立的人間。爲有效說明他的想法,他甚至發明一種介於小說與報導之間的文體,譬如〈歸鄉〉(1999發表)、〈夜霧〉(2000發表),或是介於報導與評論之間的文體,譬如〈泄忿的口香糖〉(人間雜誌,1988年七月號)。
再對比陳映真小說作品發表的時序,我個人覺得「人間」雜誌已是陳映真的最後反撲了,從試刊號(1985/10)到第四十七期(1989/9),左派文化人該觀照的、該批判的,都做得差不多了。而如果〈山路〉是大陳爲臺灣敲起的第一響喪鐘,〈趙南棟〉的發表(1987/6)就是他的最後警告了。
〈趙南棟〉中的兩兄弟,父母都是政治犯,母親在生下弟弟趙南棟後被國民黨槍決了,趙爾平兄代父責,在父母舊友協助下,把趙南棟拉拔長大;少年的趙爾平,在宿舍的桌上,壓着他用顏體寫的「立業濟世,達恩報德」,中年後,他去一家跨國藥廠做行銷經理,爲了衝刺業績無所不用其極,「他的少年時代對進德修業的生命情境的嚮往,於今竟已隨着他戮力已赴,奔向致富成家的過程中,崩解淨盡了。」至於趙南棟,由於生來俊美,自小被驕寵着長大,出社會後就是混着過的,沉醉於肉慾,吸膠、侵佔,最後入獄服刑,按照他友人的描述,「他們是讓身體帶着過活的。身體要吃,他們吃;要穿,他們就穿;要高興、快樂,不要憂愁,他們就去高興,去找樂子,就不要憂愁……」
在〈趙南棟〉的尾聲,兄弟的父親病逝那天,趙南棟剛好趕上目送父親的遺體進太平間,「他走到太平間右側的一棵老榕樹下,跌跤似的坐了下來。……始終沒有流眼淚……坐在樹蔭下,時而低頭,時而仰望。他開始感到暈眩,而他的手開始顫抖……他用顫抖的雙手揉搓的塑膠袋,把鼻子湊近袋口,睜大了那晦暗而空洞,卻依舊不失秀麗的眼睛,貪婪的吸氣。」
理解自己是誰
失格、吸膠,當然只是寓意,陳映真沉痛的是臺灣人無法向上提升;許多人在趙南棟、趙爾平身上,應該多少看到自己的影子。而二○○六年終於離開臺灣定居中國大陸的他,對臺灣是悵然的。
在讀者飢渴的尋覓舶來的奇花異果的臺灣,許多人忘了近在我們身邊的珍稀寶藏──陳映真的出版品。讀他,是爲了理解我是誰、我們是誰,爲什麼我們會在這裡、過這樣的生活,以及我們面對這個「人依舊吃人」的慘澹人間,爲何竟然不覺得不妥?爲何感到無須負責?
至於臥病於北京的陳映真,不曉得會不會承認,臺灣母土上的他的忠實讀者,纔是最瞭解他的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