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河之於人類,還有多少浪漫與治癒?
◎曹菲璐
童話《銀河鐵道之夜》是日本作家宮澤賢治(1896—1933)最負盛名的代表作。作品講述少年喬凡尼因父親失蹤而被同學排擠,同時還要照顧病弱的母親。疲憊的他在夢境中與朋友康帕瑞拉登上開往天堂的銀河列車,最終感悟到幸福真諦的故事。作品最初寫於1924年,作者三易其稿,直到離世仍未修改滿意。但宮澤賢治自己倒也曾說過,“永遠的未完成纔是所謂的完成。”這部未完之作留下了極具開放性、可能性的改編空間,其瑰麗浩瀚的銀河意象,給予衆多俯仰宇宙、穿梭星河以求心靈治癒的藝術家以啓迪,包括成爲漫畫大師宮崎駿重要的靈感來源。
《銀河鐵道之夜》1985年就曾改編成動漫電影,也有音樂劇版搬上舞臺。音樂劇以原作“消失的父親”爲引,串聯孤獨症患者喬凡尼與朋友遨遊銀河的自我治癒之夜。
而在《銀河鐵道之夜》初稿誕生百年之後,中國人民大學第十七屆文學節上演的話劇版改編,則一反先行者們對這一故事的演繹,以逆行的姿態試圖進入宮澤賢治童話文本深處——無視人類的集體痛苦,便沒有抽象的幸福可言;叩問動盪不停、結構性困境加劇的世界,反思已無法從夢境和想象中汲取力量的現代人的處境,凝視曠遠銀河的意義。
拒絕造夢
提到宮澤賢治,繞不開的便是他並不得志的創作生涯。儘管生活的苦痛的確造就了他作品精神避難所般純淨澄澈的意境,但梵高式的藝術傳奇還不足以讓我們全面理解他作品中那一抹化不開的哀傷。與他的文學創作同步展開的,還有他與農民緊密聯繫的奮鬥歲月。
1896年宮澤賢治出生於日本極度貧困的巖手縣的一個經商家庭。優渥家境與貧困同鄉的巨大差異,讓年幼的宮澤賢治省思,也爲他20多歲時與家族產業決裂埋下了伏筆——1915年,因不滿家中生意建立在對農民的壓榨之上,年輕的宮澤賢治選擇走向農民,考入農林學校,後來受聘爲郡立養蠶講座所的教師,與父親決裂後孤身在東京過着清苦的生活。
1923年的關東大地震,以一場空前的天災加劇了日本的危機感。1926年昭和時代開啓,日本的軍國主義政策徹底脫繮,“新大陸政策”也在這一時期問世。宮澤賢治辭去教職,回到因政客窮兵黷武而境況雪上加霜的故鄉,帶着深重的愧疚感與贖罪感開始改造故鄉。他白天與農民共同勞作,爲解決稻熱病和旱災四處奔走,改良石灰製法,揹着40公斤的碳酸石灰去東京售賣和宣傳;夜晚向農民傳授農學技術,普及文化知識。他還用戲劇、童話、音樂等藝術形式,實現自己改造農村、爲民造福的信仰和理想。這種透支自我的苦行生活,讓宮澤賢治最終積勞成疾。他在論文《農民藝術概論》的序言中寫道:“在全世界變得幸福之前,沒有個人幸福可言。”
話劇版《銀河鐵道之夜》把握住了這條關於幸福觀的脈絡和內核。演員們對着觀衆猝不及防地齊聲唸誦“無法離開”,使得這輛銀河列車的旅程充滿了詭異感,有意質疑以往重生夢境、銀河列車、星際遨遊提供的那種天然意味着治癒、幸福、救贖的敘事。
《銀河鐵道之夜》的主創團隊拒絕造夢,用歌隊的介入來打破整一的敘事;同時營造了一個荒誕遊戲的外殼,以尺寸合適的插科打諢將觀衆從廉價的劇場詩意中抽離;將戰爭、經濟、性別議題等召喚進劇場,映射出當下被撕裂的世界圖景。
《銀河鐵道之夜》原作的底色是悲傷的,話劇版也如此。從第四場開始,該劇的內容逐漸與其遊戲性的外殼相遊離:加入“亞麻頭髮的少女”這一角色來承擔女性主義的探討,通過雅贊、米娜兄妹爲代表的遇難兒童反思當今戰爭,讓捕魚人拉米雷斯身上映出政治投機分子的影子。通過這些“布萊希特”式的手法,揭示出一個非常宮澤賢治的觀點:如果不對當前的存在進行反思,我們便被包裹在這樣的世界裡,根本沒有個人幸福可言。
不必重生
唯有如此,我們纔可以理解宮澤賢治爲何在通往天國的列車上安置葬身海難姐弟的角色,又爲何令喬凡尼等乘客看到奔跑在原野上的歡樂的印第安人,及其背後的諷刺性。1933年宮澤賢治去世時,20世紀人類最殘酷的浩劫纔剛剛拉開序幕,他似乎仍然相信筆下的銀河之旅能對改變現實世界發揮作用,“從夢境中醒來”作爲一種重生的符號,仍能被賦予某種“希望”的意義。
但話劇版《銀河鐵道之夜》無疑提煉並深化了原著中的反戰意識,將這一對因無妄之災而喪生的姐弟,轉換爲在戰爭衝突中喪生的少年。他們來到列車上是爲了“尋找長大的方法”——相信觀衆能夠辨識出這句話對應的是“我在巴勒斯坦長不大”。劇中哥哥雅贊以“配音+玩偶”的形式出現,爲觀衆留下了足夠的想象空間,讓人懷疑他是一個真實的人還是妹妹米娜的幻想,喚起觀衆對戰爭給孩子帶來精神創傷的思考。
另一個具有想象力的改動是“捕魚人”形象的變化。這一形象來自原作中的“捕鳥人”——一位捕捉銀河中糖果質地的大雁和白鷺的詭異老人,宮澤賢治爲他留下了許多疑點沒有解答。到了話劇中,捕魚人拉米雷斯的形象,則被賦予了拉美爆炸文學作家波拉尼奧筆下的1960年代拉美知識分子的形象——曾試圖躋身左翼,又因政變失敗轉向右翼,用酗酒、寫詩、嗑藥麻痹對動盪生活的實感。編劇將拉米雷斯流放於時間之外永受凌遲。這一對他的審判和懲罰,源於拉米雷斯自己對“被銘記”的執念:將革命信仰作爲吸引政客眼球的談資和籌碼,在左右之間靈活地切換,以達成他的英雄想象。
話劇版《銀河鐵道之夜》試圖推翻的是不加思辨的“幸福”,是在夢境中得到所謂的啓迪並可以遺忘現實痛苦的“重生”。因爲你一旦意識到話語霸權、消費主義對人的侵蝕和控制,一旦聽到世界動盪之下遠方的哭聲,一旦痛苦而清醒地生活過,便無法再神經粗糲地度過一生。
不再神秘
《三體》中曾經寫道:“光的傳播沿時間軸呈錐狀,物理學家們稱爲光錐,光錐之外的人不可能瞭解光錐內部發生的事件。想想現在,誰知道宇宙中有多少重大事件的信息正在以光速向我們飛來,有些可能已經飛了上億年,但我們仍在這些事件的光錐之外。光錐之內就是命運。”
當人們只能被動承受信息的光錐穿透自己,是該宿命論地存在還是積極地做出選擇?話劇版《銀河鐵道之夜》給出了一種答案:它未必是像浮士德一樣在重生之後追逐愛情與事業,而是一種“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的體驗觀。筆者個人非常喜歡的一個設定是,這趟銀河鐵道列車並未言明一定通向天堂:它以一個有些詭異的循環模式使乘客喬凡尼成爲下一個領航員,與新的乘客相遇,再度開啓一個“無法離開”的旅程。
頗爲巧合的是,就在話劇版《銀河鐵道之夜》上演前後,網絡上正在熱議“月球20億年前就已死亡”這一話題。千百年來曾經寄託無數浪漫思念與哀愁的月亮,突然被解構成與地球如影隨形的死屍。隨着更多天體物理學的概念和成果被轉化成科幻小說、影視作品或當代熱梗,遨遊宇宙也更多地與人類自身文明的危機相勾連:銀河、星體、物質還是否浪漫?涼風和酒是否還能勾連相同的悵惘?
當然,這部由中國人民大學學生共同打造的作品也留下了遺憾。比如演員身體訓練的欠缺使得表演的嚴肅性不夠,難以通過姿態達成反諷的目的;還有配樂等方面暴露的專業性不足。此外劇作還有更重要的部分有待完善:來到這輛列車上的人們到底有着怎樣的共性?他們爲什麼會遇到亞麻頭髮的少女、戰爭遇難的兄妹和捕魚人拉米雷斯?主人公喬凡尼的車票因何特殊於所有乘客?這些問題的呼應有助於使鬆散的表現式劇情更加自洽,讓一部帶着先鋒氣質的作品完成它真正想要的表達。攝影/寶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