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生活洪流的大流量戰勝娛樂至上的小流量
作爲最近一段時間熒屏上先後播出的兩部爆款劇,《裝臺》與《大江大河2》風格迥異卻又有鮮明的共同處,即都有生活土壤的豐厚依憑,更有信念力量的境界昇華
作爲最近一段時間熒屏上先後播出的兩部爆款劇,《裝臺》與《大江大河2》其實是風格迥異的,一部是四十年改革史、發展史的長卷,歷史進程的大江大河,一部是市井泉水的小門小戶,微瀾小波。相比而言,如果說觀《大江大河2》算是審美的出走體驗的話,那看《裝臺》,就是一次回家,情感體驗是溫潤綿柔。
然而,兩劇卻又有鮮明的共同處,都有生活土壤的豐厚依憑,更有信念力量的境界昇華,一是厚,二是硬,這使兩劇具有了在熒屏鶴立雞羣的核心競爭力。《大江大河2》是錚錚鐵骨,是馬瘦敲骨響,猶自帶銅聲,宋運輝“秉正道而行,堅持按自己的良心做事”,雷東寶的硬也是“佔着個理字”,頂頭的官員們最終也認個理字;而《裝臺》的親近在於安全感、家園感,在於“相信”的力量,相信善良是生活的基本底色,是人際交往的主頻道,有了這樣的“相信”,生活就是安全的,就是可控的,也就是幸福的。每晚面對電視熒屏,看一眼《裝臺》,就是一次確認的回家,是一次與家人、與鄰里的聊天,絮叨,安全,這是簡單生活的快樂,是小確幸的安全。
《裝臺》是對家庭市井的信任,有井水處歌“曉風殘月”,不管聲量大小,皆入人心。在這裡,每個認真生活的人都配得上更好的生活。順子一家,刁大順與蔡素芬騎三輪收回一把破爛椅子的情節,立刻讓人想起現代文學史上那些名篇,小人物謀生之道的苦心經營,卻又溫馨與人道。三皮的追求,蔡素芬“再不能出事”的出走,梅梅的自立自強,大軍的金鍊子,都具有標誌性的個性。尖酸刻薄的菊,她的父愛保衛戰,就像一隻滿天揮舞螯爪的螃蟹,只是爲了保護自己柔弱的腹部。甚至有點油膩有點色的譚道厚,除了賣的酒是假的之外,其他真沒什麼可挑剔的,哪怕對那禿頂的一圈頭髮的經營,也是可愛和認真的。異能大雀兒的體力與飯量如同隱喻,底層社會總有一個大胃王和大力王,他扛着幾百斤的三輪車,“改變了交通工具使用屬性”而穿過交通封鎖線,女兒戴着撿來的碩大頭盔的快樂,些微細節均對卑微生活下頑強活着的人那志氣與快樂呈現出視覺的強衝擊力。裝臺打工班子,這羣“上食埃土下飲黃泉”的“蚯兒”,卻也過得有滋有味,而對這羣人對這樣生活的理解,就是對社會的理解。老話說一顆露水養一苗草,這種理解就是慈悲,就是莊嚴法相。流浪狗小黑的愛情讓八叔變疤叔,這裡孕育出多少生機盎然的戲來;八叔八嬸見不得離不得的鬥氣,一個“擰”字說盡歡喜冤家緣;霸道總裁疤叔,與拐的司機能化敵爲友,變成“修五福”友,就在於“相信”這個根基。算得上全劇唯一“壞人”的鐵釦主任,其實是個敬業的“慳吝人”,也是個辛苦的刨食者,對鐵釦丹妹子的理解和接受就是對生活的接受,對“相信”的樂觀。
《大江大河2》是對國家社會的信念,是關西漢唱“大江東去”。它超越於第一部的小人物成長階段,而進入社會發展的棟樑承擔者層面,社會面明顯大幅跨越,甚至進入化工部、國際層次,在第一部裡突出的溫情苦情特色到了第二部就明顯顯現爲豪情奔放,情節跌宕起伏,矛盾尖銳複雜,人情心機更見深沉,敘事風格也就大幅跳躍、大開大合,美學風格更多是豪放之風了。
如果說第一部還算是江河發源的話,那麼到了第二部纔算是真正進入“大江大河”了,第一部是溪流發源,奠定了紮實的人物基礎,耍詭的老猢猻、不得清靜的東寶媽、要反的忠富、忠厚士根等等一出場,都是自帶光環。第二部是夏汛初起,觀衆熟悉的記憶被一一激活,人物的豐富細膩還是一以貫之的。倒是主角在變,東寶日益霸蠻,宋運輝日漸成熟深沉,楊巡越來越精明中透着狡詐,這就是劇的成長性。小雷家、楊巡的市場都已經告別野蠻生長的酣暢進入瓶頸期,需要新的深層破冰轉型;小雷家的企業、楊巡的市場都面臨說垮就垮的風雲突變,而雷東寶、楊巡這樣的領頭人都在按照各自的方式向說黑化就要黑化的路上狂奔。
東海已經入“海”,除了和金州老廠一樣職場人事說不盡的擠眉弄眼,宋運輝和小拉司長在孟良打焦贊之後結成戲劇性的“激進”同盟,在國際國內大視野下鋪開新的創業畫卷,樑思申出場甚至已經入“洋”,這新鋪開的海景洋貌、人情事理是奇正陰陽迭浪高。宋運輝婚姻中的瑣碎猜忌、丈人一家波譎雲詭深邃如海的算計,那是多麼讓人心痛,卻又是多麼日常的場景,生活總會給每個人量身定製一套緊身衣。《大江大河2》的成長可不是流行的打怪升級換地圖的雷同操作,而是紮紮實實的由歷史和生活託底的生長邏輯,它的洪波奔涌既浩瀚深沉又細微處見豐富,泥沙俱下中流量充沛。
“相信”的力量發文藝正聲
兩劇反差如此巨大,可它們是大開又大合的,合在於豐富的個性豐富的生活,在於把熒屏還給人民,以生活洪流的大流量戰勝惡趣味的小流量。對於流行的惡趣味,觀衆已經十分敏感,眼裡已難容沙子。把熒屏還給人民就是把善良和尊嚴還給人民,把生活的信念還給人民。我們的電視屏幕一度被宮鬥、幻想、穿越、盜墓和“流量”所霸屏,在最爲接近百姓的地方卻離普通百姓的生活越來越遠,在最需要百姓認同的地方卻沒有對於生活信念的“相信”力量。
《裝臺》《大江大河2》的獨特與閃光之處就在這裡。“相信”呈現的是普通百姓更爲日常也更爲底層化的原生狀態。小老百姓的話,入心入情的話,這是民間社會託舉生活磨盤運轉的地下基座。相比之下,那些對生活的不“相信”,是對百姓日常生活的否棄,是以對這種否棄的販賣來獲利。人民當然需要娛樂,需要對於現世傷痕的撫慰,需要暫時的麻醉和超脫,可是這絕非唯一需求,也非居於主流的需求,當節目製作方只是着眼於立刻兌現利潤的時候,只相信惡趣味能兌現利潤的時候,底線就發生了偏移。人的生命需要提高質量,人的生活需要快樂,那就需要清理垃圾情緒,人的心靈也就需要淨化,這就如同熒屏也一樣需要淨化。古語曰修身首在正心誠意,天地有正氣,人間亦有正道,如果任由惡趣味的泛濫,那就真的會“娛樂至死”。邪氣傷風要吃藥,《大江大河》與《裝臺》就是這樣的清醒劑,咬定青山不放鬆,任爾東西南北風,這個青山是什麼?就是人民的需求,人民的“相信”。
要有這“相信”力量的敦實,單純的兒童是難以達到的,恰恰要是閱世甚深者纔會有這樣的堅執。人到中年,在面對體檢報告的時候,總會面對一個詞,“鈣化竈”,這意味着在過去的某個時刻曾經經歷過疾患,它在你已知或者未知的情況下已經痊癒,而器官上卻留下一兩個斑點來記憶着曾經的傷痛,這個不完美的肌體就是人生的常態。生活中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斑點,就像小女孩麗麗臉上的疤痕是看得見的,菊的歇斯底里是看得見的,疤叔對家的渴望是看得見的,又好像啞巴少年,可還有埋在心底的鈣化竈,就像東寶、楊巡、宋運萍宋運輝,都帶着成長的隱秘傷疤。中年視角,意味着對世界的理解、寬容,和對世界的承擔,這就叫厚德載物。承擔着病竈的斑點,承擔着不完美的生活和人生,這樣的心態就能面對任何風浪,這樣的人就是社會的底色和脊樑。
自然,《大江大河》從第一部到第二部,有少年的跳躍,有中年的沉穩,合起來構成了長史的變幻多姿,而《裝臺》只是時代生活的一個切片,它的目的性是強的,就是表現普通人民的尊嚴和善良,相信對於善的執念,相信生活值得活下去。有了這樣的信念,生活就是生機勃勃、情趣盎然的,也就是常說常新的,這樣的“相信”既是透着文化自信,也是藝術自信的。
觀《裝臺》與《大江大河2》,文藝得聞正聲矣。
(白浩 作者爲四川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