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如意”背後的80後設計師
俯瞰國家跳臺滑雪中心“雪如意”。清華大學建築設計研究院有限公司供圖
2020年年底是北京冬奧會競賽場館陸續竣工的時間線。作爲張家口賽區的主要形象場館,位於河北省張家口市崇禮區的國家跳臺滑雪中心“雪如意”,在12月21日河北省第二屆冰雪運動會開幕式上被燈光點亮,迎來首秀。
佇立於覆滿白雪山巔的“雪如意”是我國首座符合國際標準的跳臺滑雪場地,也是張家口賽區冬奧會場館羣建設中工程量最大、技術難度最高的競賽場館。“雪如意”的名字來源於跳臺環形頂端、賽道剖面線形和底部看臺,與中國傳統吉祥物“如意”的S形曲線的完美融合。
冬奧會張家口賽區由清華建築團隊引領全部規劃設計。作爲北京2022冬奧會張家口賽區的總規劃師,清華大學建築學院院長、清華大學建築設計研究院副總建築師張利對中青報·中青網記者表示,這座冬奧會的地標建築背後,也鐫刻了團隊裡年輕設計師的成長。
“忘本”的“中年人”
國際奧委會(IOC)、國際雪聯(FIS)、奧林匹克轉播服務公司(OBS) 3個國際組織加上北京冬奧組委、張家口賽區各級管理機構等共同參與,冬奧會事務的龐雜程度像一陣颶風,瞬間捲走王衝的“理想主義”,“以前做事是單向性的,我有個想法,一門心思就想完美地實現它。”但成爲“雪如意”的駐場建築師後,他發現單方面的努力無法成事,當多方訴求撲面而來,他就要成爲埋頭整理亂麻的人,“我得先擺脫建築設計師的身份,去溝通、協調解決具體問題或突發情況”。王衝調侃自己“有些忘本”。
王衝今年34歲,建築設計成爲他的本業是在2006年。進入大學前,在河北保定上學的孩子對窗外突至如雨的沙塵習以爲常,但語文課上戴望舒“希望逢着一個丁香一樣的結着愁怨的姑娘”的《雨巷》讓他突然想“逃”到南方。擅長理工科的他“誤打誤撞”選擇了建築設計,卻從中找到了樂趣,“我覺得建築師更要創造看不見的東西。”王沖喜歡琢磨空間帶給人的視覺體驗和行爲影響,“穿過一扇門或走過一個轉角,就會遇到全新的景象,人們對空間的層次和認知都會有新的變化。”就像當年戳中他內心的《雨巷》,現在更打動他的不是邂逅的浪漫,而是促成永恆邂逅的那條悠長又寂寥的小巷。
2018年,王衝第一次去到“雪如意”的選址現場,沒有油紙傘、沒有小巷,“全是荒山”。原來的農戶已遷走,沒了炊煙的山巒讓他心生敬畏,但也很難想象這裡將矗立起世界上首個採用全鋼筋混凝土超長框架結構、首個在頂部出發區設置大型懸挑建築物的跳臺滑雪場館。他也沒想到,一開始只是配合跳臺滑雪賽道設計專家漢斯·馬丁參與賽道設計工作,逐漸還承擔了駐場建築師和運行設計的任務。
“很多問題必須到現場看,不是坐在屋子裡靠想象就能解決的。”王衝舉例說,“比如山體,雖然我們之前進行過測繪,但真正施工時,可能有些施工道路就把山的地形改變了,我們就得去現場協調,挖山的成本如何?取消房間會帶來怎樣的損失?需要把取捨的關係理清楚,然後和各單位一起商量解決。”
12月,深冬的崇禮已經冷到無法開展和水相關的作業。爲了跟上進度,今年4月至11月,王衝幾乎紮在崇禮,每天晚上9點半“雷打不動”在線開會,但他也見證了“雪如意”拔地而起的全過程,“8月後,基本一天一個樣。”他記得,去施工現場的山路滿是坑窪,不到半年,他們已經開壞了兩輛車,“今年夏天雨水特別多,地上全是泥,稍不注意車就拋錨了。”王衝被“扔”在半山腰,最後被搞廢品回收的大爺路過時用三輪車解救。“原來的租車行已經把我們拉黑了,換了一家,上山的路竟也修好了”。
站在山巔,王衝見過山腳下太子城高鐵一磚一瓦的搭建,現在也習慣看到滑雪愛好者從站內魚貫而出。原來,他駕車在北京和崇禮間往返,近9個小時的通勤時間讓他一週僅能回一次家,而隨着“雪如意”逐漸落成,往返不到3個小時的高鐵,也讓他多了回家看女兒的次數。雖然,駐場建築師的工作瑣碎又辛苦,但王衝願意拋開性格中的內向鑽進溝通的暴風眼,有時妥協、有時拍桌子,偶爾藏有“私心”,“如果有的方案會讓我們的建築變得不好看,一定強烈反對,我們希望場館交出去是漂漂亮亮的。”
“雪如意”亭亭玉立時,王衝的駐場工作已接近尾聲,“最近有一點莫名的惆悵和失落。”他笑稱自己“變得油膩了”,是人到中年的沉重感在作祟。
今年11月19日,“雪如意”迎來它的第一場雪。凌晨兩點,王衝在雪道上逆風狂奔,一邊吼叫一邊手舞足蹈,儘管,“中年人”肢體很不協調。他驟然想起,在參與冬奧項目之前,他經常滑雪,反而進駐崇禮之後,未再碰過滑雪板;另一個讓他沒料到的是,原本覺得跳臺滑雪是一項對技術要求極高的項目,很難走進大衆,但“雪如意”賽道建成後,國內不少知名滑雪場紛紛表達出對這類賽道的興趣,“讓大衆有機會接觸,尤其用於青少年培養。”王衝看到了自己在冰雪運動普及中的用武之地,但他想先回到滑雪場,“最好能站在我們自己建的賽道上”。
差7個小時的“準90後”
參與勾勒“雪如意”S型曲線的江曦瑞是差7個小時的“準90後”。這個出生於1989年12月31日的姑娘每天靠咖啡“續命”,最近開始刻意減少咖啡攝入,儘管,一句慫恿仍能讓她拐進咖啡店,可她暗示自己要開始“養生”,“看看弗蘭克·蓋裡、扎哈·哈迪德,活得長才能有奇蹟啊。”
弗蘭克·蓋裡是當代著名解構主義建築師,目前已91歲高齡。而參與北京大興機場工程設計的著名女性建築師扎哈·哈迪德則在2016年因病去世,未能見證機場的竣工與投運。但兩位大家給予江曦瑞的啓發不僅是“養生”,他們同是不被形式所限制的大膽創新的人。
第一次被打破傳統驚豔的是在1999年,10歲的江曦瑞跟着父母前往日本,從筒子樓里長大的姑娘見到擁有如綿延波浪屋頂的關西機場受到極大震撼,她盯着機場柱子與樑之間鋼管彎曲的幾個褶縫看了許久,琢磨這是工藝問題還是刻意爲之,“這樣的建築,爲什麼我們國家沒有?”她成了萬千“想建設國家”的孩子之一。2008年北京奧運會,“鳥巢”的設計方案出自國外設計師,這對準備高考的江曦瑞又是刺激,“爲什麼不是我們自己的設計師?”
江曦瑞很清楚,自己常沉浸在專屬世界裡,“有點任性”。但對於建築設計,她的任性蛻變爲執著,18歲,她在日本開始專業學習,回國後繼續讀研,27歲加入張利的團隊後正趕上要將“雪如意”落實到具體形態的機會。對於剛入職場的年輕設計師,這樣的機會就像天上掉下的餡餅,但在江曦瑞看來,絕對幸運之餘更是積累的必然,“時代在往前走,埋下了一些機會,堅持走在這條路上的人總會趕上,我正好趕上。”
在“學霸”堆裡“墊底”成長,江曦瑞很少追劇、不玩遊戲、告別漫畫很多年,不喜歡看書,可熱衷於圖冊,大學階段開始迷上3D打印,調香用的勺子、裝飾着馬頭或盤蛇的指甲片、有設計感的水杯,等等,每次嘗試都認真保留,在滿是同事的辦公室裡,她總能像哆啦A夢一樣,從不同角落找出她腦子裡天馬行空的產物,“這些都是我的小寶貝,這兩個纔是大寶貝,最大的大寶貝。”她指向“雪如意”和“飛天飄帶”的模型。
3D打印和建模的積累派上用場,她先後參與了這兩個重要項目的設計工作。2017年6月5日,江曦瑞手機裡出現了“雪如意”最初的方案,此後,翻閱手機相冊,幾乎能看清“雪如意”從無到有的全過程,“這麼複雜的項目怎麼落地,在學校完全沒有接觸過,但冬奧的項目是前所未有的挑戰,大家都在嘗試”。時代的機遇面前,入行的新人不僅得到與權威建築師對話的機會,更獲得了“圓夢”的可能。
江曦瑞第一個被採納的重要意見就是“雪如意”的外造型,當得知方案被認可後,熬了幾個通宵的她甚至沒反應過來,“半夜一兩點是靈感爆發的魔法時間。”其間,她還完成了人生大事,“10月1日結婚,9月30日我還在熬夜弄方案,婚禮站臺上都是懵的。”但她清楚地記得,老公的袖釦和自己的頭花都是自己設計製作的。
把創造力從紙面變爲實物,珠寶容易,但建築物很難。她有過多次非線性設計方案“流產”的經驗,因此,很擔心建在山間的“雪如意”也會遭遇重大調整,“這是從小的夙願,被改了會很難受。”所幸這次,身邊站滿了願意且有能力迎難而上的人。
蓋得“精緻一點,再精緻一點”,江曦瑞希望,“雪如意”能反映出人對生命力的嚮往,也能像當初“鳥巢”給自己啓發一樣,影響到更多人,“一張圖集齊了我想讓建築表達的東西,場所精神、工業精度、有機體。”她專門翻出一張相片,2018年6月20日,對着崇禮下午3點的陽光,她手持一枚玉如意的吊墜“擺放”在山間正在修築“雪如意”的位置,按下快門時,正好一隻白色蝴蝶入鏡。
本報北京12月21日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