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在烏干達“食人魔叢林”裡的“憤怒版詹姆斯”

馬克清楚地記得那張照片,他的叔叔約翰-布里斯克坐在馬背上,照片上寫着一行字:

“有錢就去旅行。”

世俗意義上的旅行,總有一個起點和一個終點,有一張去程票,就會有一張返程票,去而不歸的,我們一般叫做出走,或者遷徙。42年前布里斯克飛往非洲之後,從此銷聲匿跡,再無返程,我們就很難將其稱爲旅行。

1969年,22歲的約翰-布里斯克加入匹茲堡風笛手隊,他身高1米96,司職前鋒,一身黝黑的腱子肉閃閃發亮,站在人羣中,是個可以吸引絕大多數女性眼球的男人。職業生涯第三場比賽,頂替受傷的老將湯姆-華盛頓首發登場就砍下42分12籃板新秀賽季場均21分,是當年最佳新秀票選第二,僅次於自己的發小,後來入選名人堂內線斯潘瑟-海伍德

第二年,布里斯克便入選ABA全明星,場均數據是29.3分9.7籃板2.9助攻,得分聯盟第二,僅次於名人堂中鋒丹-伊賽爾。第三年,1971-72賽季,他再一次入選全明星,場均28.9分9.1籃板4.1助攻,作爲對比,同年在ABA征戰的兩個名人堂小前鋒,J博士27.3分15.7籃板4助攻,裡克-巴里31.5分7.5籃板4.1助攻。

J博士是勒布朗-詹姆斯心目中歷史前三人之一,但在布里斯克的前隊友斯里克-瓦茲看來,布里斯克纔是那個時代的勒布朗,“勒布朗有更多技巧,但在他出現之前,人們還沒準備好應對布里斯克這種類型的球員。”海伍德基本同意這樣的看法,而且他的形容更是言簡意賅:

“布里斯克就是憤怒版詹姆斯。”

布里斯克究竟有多憤怒,在他真正踏足職業賽場之前就有所展露。布里斯克成長於60年代的底特律郊區,和通常意義上的窮人發跡故事相仿,一個半身不遂的老孃拉扯大了他們兄弟姐妹,然後籃球讓布里斯克尋找到了潦倒生活的出口。布里斯克記憶中的童年與底特律籃球已經劃上等號,“在底特律,如果你夠頑強,他們會用你的名字去命名運動場。”

布里斯克直到大四才進入托萊多大學球隊,這一年他場均砍下24分20籃板,另外他在托萊多大學橄欖球隊擔任接球手位置,同樣表現出色,畢業之前已經有幾支NFL球隊聯繫過他。當然,籃球和橄欖球兩項全能並不能完全展示布里斯克的天賦,他在底特律一家體育館內不止練籃球,還練拳擊,拳壇前輩喬-路易斯也恰是從此館起步,最終走上傳奇,事實上,也確實有經紀人找過布里斯克,建議他走拳擊這條康莊大道。

只是一點,從來沒人規定過只能在拳擊臺上才能打拳,譬如現在人們知道跑到微博上同樣可以施展拳術,而在社交媒體還不夠發達的60年代,布里斯克同樣不需要走上拳擊臺,也可以展示他的拳法——布里斯克統治了1969年ABA選秀訓練營,在訓練營結束後,他的幾個主要競爭對手在拍攝定妝照時都需要進行後期面部修復。

找到一段布里斯克鬥毆的錄像,兇殘程度可見一斑

進入ABA後,布里斯克很快就在聯盟裡建立了籃球和彪悍的雙重名聲。特里-布魯圖寫過一本關於ABA歷史的書,裡面說這個聯盟充斥一堆硬漢和打手,但只有兩人是真の王者,其中一個叫沃倫-賈巴里,堅定的黑人至上主義持有者,曾經一拳把白人球星吉姆-賈維斯打到在地,再用腳踩他腦袋,在ABA,他得到的懲罰禁賽15天,罰款250美元。

而與之齊名的,就是布里斯克。所有人都畏懼布里斯克,經理們安撫他,教練們憎恨他,對手們害怕他,就連隊友都不願意在訓練中和他對位。曾經飽受布里斯克老拳的對手們有很多關於他的段子可講,“只要有兩句話講得不中聽,或者他覺得不順耳,布里斯克都有可能從包裡面掏出一把槍來對着你。”

其中最經典的案例當屬1971-72賽季剛開始第4場球猶他明星隊造訪匹茲堡主場市民體育館。明星隊球員威利-懷斯在上半場只讓布里斯克得到4分,然後在比賽結束前,布里斯克就和猶他的幾名球員扭打到一處。

半個月後,輪到匹茲堡造訪鹽湖城,主場發出的海報上赫然寫着“約翰-布里斯克恐怖之夜”,他們還請了5名職業拳擊手環繞球場。誓死捍衛主場的明星隊顯得鐵骨錚錚:“倒不是說我們隊有誰怕布里克斯,我們只是想防止這條瘋狗太出格。”

最終本場比賽還是和平收場,在5名職業拳手的注視下,布里斯克確實沒有越界,但還是發揮出色砍下37分14籃板4助攻,率隊贏球后全身而退。

ABA爲布里斯克做的海報:拔槍者

布里斯克在球場之上敢於亮劍倒也沒什麼,球場之外他同樣是一條好漢。1971年秋,布里斯克和女朋友一起觀看了一場MLB的匹茲堡海盜隊主場比賽。比賽結束時,布利斯科爾叫了一輛出租車,隨後他與一名聲稱自己提前預定了出租車的男子發生了爭執。布利斯科爾拒絕下車,結果與那名男子大打出手。附近三名警察及時趕來,在他們進行調查時,布里斯克開始與警察扭到一處。最終的結果:布里斯克因攻擊、毆打、擾亂治安及拒捕而被捕,三名警察中則有兩名被送往醫院。

最後,布里斯克的球隊爲了確保他不在場上殺人,還設立了一個價值500美元的專項獎金:如果布里斯克準備打架,第一個衝上去抱住布里斯克的隊友能夠得到該獎金。

到了1972年,ABA的匹茲堡球隊解散,布里斯克不想加入達拉斯叢林隊(馬刺隊前身),找了個律師最終跳到NBA,加入了西雅圖超音速隊。超音速簽下布里斯克的操作本身也有點問題,因爲費城在1969年就得到了布里斯克的簽約權,但最終超音速還是頂着聯盟的罰款,用一筆6年100萬美元的合同簽下了布里斯克。

時候布里斯克曾經與海伍德、魯迪-湯姆賈諾維奇一起開着一輛老別克,互相吹牛說要打職業籃球,開豪車。現在他真的成爲了百萬富翁,果然也開上了一輛加長版黑色奔馳。而且布里斯克的愛好不止於運動和豪車,他熱衷爵士樂,在大學前三年都是學校軍樂團的小號手,現在有錢了,便在西雅圖盤下了一家音樂酒吧,常常邀請其他球員前來遊玩,布里斯克有時候還會親自登臺主持和表演。

但在金錢收益之外,布里斯克的這次轉會,也成爲了他人生的一大轉折點。最簡單的道理,NBA比ABA正經得多,也規範得多,NBA的球員們不吃布里斯克這一套水滸作風,他們知道咱們這個聯盟,標準更嚴格,一旦停賽,球員會遭遇罰款和停賽,而停賽期間的薪水是沒得拿的。

即便如此,布里斯克還是迅速成爲了NBA的惡漢代表。他的怒火依然隨時可能爆發,當然絕大多數時候他都扮演着隊友保護者的角色。有超音速隊友回憶說:“一旦我在場上和對手產生爭執,我總能知道布里斯克什麼時候過來救場。只要看看周邊人羣突然轟然散開,雙目爆睜,我就知道布里斯克來了。”

談到此事,海伍德常常不無感慨:“問題也許就出在這裡,在那個時代,如果一個人無法控制情緒,說自己想要找心理醫生看看,人們的反應往往只是:你他媽傻逼了?”

關鍵問題在於,憤怒的布里斯克在攻擊方面並無差別,無論對面是對手、警察,乃至隊友。

1973年斯里克-瓦茲以落選秀身份加入超音速時,就對布里斯克十分敬仰,畢竟他是隊內三名拿着百萬合同的大佬之一,另外兩位則是海伍德和吉姆-麥克丹尼爾斯。當然,在進入超音速之前,瓦茲就對布里斯克的大名如雷貫耳,兩屆ABA全明星,能投籃能搶板能助攻,還能打架,當然不一定按照這個順序發招。

譬如在一次訓練中,瓦茲給了布里斯克一個帽,然後就被“像打小孩兒一樣揍了一頓”,瓦茲心態很好,反正也打不過,就用上了精神勝利法,一旦自家養的狗開始挑釁其他狗狗,瓦茲就會喚它布里斯克。

同樣是在這一年的9月,新賽季開始前4天的訓練營裡,布里斯克就和隊友2米03的內線喬比-萊特在籃下糾纏在了一起。對於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有各種各樣的說法:有些隊友記得賴特第一個出手,有些隊友說是布里斯克先動的手。但所有人都同意最終的結果:布里斯克打碎了賴特的下巴,後者像一袋土豆一樣砸在地板上,四顆牙齒飛了出來,訓練場安靜得就像火葬場,只聽見遠處救護車呼嘯而來的聲音。此事傳將出來,《西雅圖郵報》的一位專欄作家便將布里斯克列入了西雅圖拳擊名人堂。

而在場邊目睹這一切的,是超音速新任主教練兼總裁比爾-拉塞爾,偉大的指環王見多識廣,辦法也多,他痛下決心,要給布里斯克一點顏色看看,遂請NFL退役超巨,名人堂球員吉姆-布朗到訓練中對位布里斯克。時年37歲的吉姆-布朗身高1米88,比布里斯克矮點,但體重高超過110公斤級別,較100公斤不到的布里斯克佔據了絕對優勢,按理說司職橄欖球跑衛的布朗在對抗、敏捷、速度方面不說完爆布里斯克,也至少有一定優勢。

結果布里斯克毫不犯怵,兩人第一個照面便一觸即發,一番扭打過後不分高下。布朗氣急敗壞,大喊“老子有槍,你等着我拿來崩了你”,布里斯克也是寸土不讓,“你有槍我也有槍,你也給老子等着。”於是兩人分頭離場去拿槍,拉塞爾一看趕緊宣佈訓練結束,散夥走人關門保平安。不過據說後來布里斯克和布朗成爲了莫逆之交,兩個人經常在一起下棋玩,這個現代版太史慈和孫策的故事最終發展如何,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拉塞爾怎麼想。

拉塞爾的想法很簡單,他有11枚NBA總冠軍戒指,他知道一支球隊想要在NBA取得成功該怎麼打,他信奉的是嚴格的紀律、不斷的訓練和強大的防守,在拉塞爾眼裡,布里斯克只有進攻,沒有防守,那份隨時爆炸的脾氣,紀律性更是無從談起。

脾性暫且擱置一邊不論,布里斯克確實在加入NBA之後展現出了一定的不適。ABA本就爲了追逐娛樂性強調進攻,而布里斯克在ABA的巔峰賽季,匹茲堡更是所有球隊中最奔放的那一支,球隊戰績聯盟墊底,卻刷出了聯盟第一的回合數117.2,而2019-20賽季NBA節奏最快的球隊雄鹿,場均回合數也不過105.1。加上在那種超快的節奏中,布里斯克是當年的球權佔有率第一人,作爲絕對主力,他拿下一些看起來光鮮的得分和籃板數據,顯然還是有些水分。

來到NBA的第一年,布里斯克出場時間驟減到23分鐘,他還是能場均貢獻13分4.6籃板2次助攻,按理說至少已經屬於合格的輪換球員。但到了他在西雅圖的第二年,新官上任的拉塞爾開始將自己的想法加諸球隊,布里斯克的出場時間進一步壓縮,但他還是能在場均20分鐘內拿到12.5分4.2籃板,其中還在1973年的11月份上演過獨砍47分帶隊贏球的驚鴻一瞥,但這樣的表現顯然不足以打動拉塞爾,在35場比賽過後,布里斯克被下放到NBA次級聯盟CBA的東部聯賽中,理由是“缺乏紀律性”和“去那裡學學防守”。

低級聯賽顯然無法讓布里斯克學會防守,他在下放的首戰就狂砍56分,次級聯盟的教練點評他的表現“就像是在打生命中的最後一場比賽。”然而,得分是感動不了拉塞爾的,畢竟這是經歷過張伯倫的男人,1973-74賽季,超音速再未召回布里斯克。

來到1974-75賽季,布里斯克的職業生涯仍然未見轉機,他只打了21場球,場均7.7分。這個賽季的訓練營開始之前,布里斯克差點連球員大名單都沒能進去,此後常規賽他在10月份上場4次,11月底上場1次,12月底再上場1次。在這期間,超音速也在緊鑼密鼓地尋找交易布里斯克的辦法,但無人願意接手,布里斯克則告訴媒體,球隊想用一半的價格買斷他剩下的合同。

1975年1月31日對陣開拓者比賽之前,布里斯克告訴媒體他很受傷,“我真的很受傷。”很受傷的布里斯克登場砍下28分,幫助超音速在第四節逆轉取勝。比賽結束後,他和拉塞爾多年的緊張關係已經到了徹底爆發的邊緣,試圖用一場比賽證明自己還能打球的布里斯克坐在更衣室裡,瞪着拉塞爾,拉塞爾也瞪着他,事情到這裡就已經結束了。

此後布里斯克又爲超音速出場了8場比賽,然後他真的打完了職業生涯的最後一場比賽——也許也是生命中的最後一場比賽,超音速以“引發球隊糾紛”爲由裁了布里斯克,而且沒有其他職業球隊願意接手這個燙手山芋。

這個賽季結束後,無球可打的布里斯克決定去非洲看看。還在球隊打球的時候,布里斯克就是隊內有名的非洲粉或者尋根派,經常看書研究非洲歷史,還喜歡穿着自己設計的花裡胡哨的非洲式長袍以示文化自豪,現在他終於有時間親眼看看自己的熱愛長什麼樣了,反正留在美利堅也不會讓心情更舒暢,酒吧倒閉不說,還欠下了4萬多美元的房租、稅款和保險。

據海伍德回憶,不知道是在1976年還是1977年,那時候他已經轉會紐約,有一次布里斯克從非洲回來,在紐約和他呆了一週。在這一週裡,海伍德說布里斯克仍然對拉塞爾怨念不減,而且打算重返非洲,海伍德終於對老朋友說出了內心真實的想法:“你需要控制你的憤怒。問題不在於拉塞爾,而在於你自己。”

爲了挽留布里斯克,海伍德甚至一度想把他的護照藏起來,但布里斯克還是不爲所動,甚至有些反感海伍德插手自己的人生,兩人不歡而散。

此後,海伍德就再未見過布里斯克。只有一個他從非洲帶回來的康加鼓,海伍德還會常常拿出來把玩一番,他說每次敲起這個康加鼓,自己就會想起布里斯克,“他比絕大多數人都要複雜,但我真的愛他。”

1978年2月,離開NBA三年後,布里斯克的第二個女兒出生,一個月後,布里斯克再次坐上前往非洲的飛機,據說是要做“進出口生意”。

沒人相信所謂的生意,包括布里斯克最親近的家人和朋友。他的哥哥說布里斯克是被當時烏干達獨裁者阿明(傳說中吃過人肉,被稱爲“食人魔”)邀請去訓練當地籃球隊的,“因爲阿明是個狂熱的籃球愛好者”;

烏干達獨裁者阿明,他的愛好和布里斯克一樣:籃球和拳擊

瓦茲則堅稱布里斯克是作爲僱傭兵去了烏干達,在非洲的叢林中戰鬥;有的親人則說布里斯克熱衷於黑人分離主義,是“去有黑人領袖的黑人社區做黑人生意了”,他的侄子馬克則說自己看見了叔叔從非洲寄回來的那張騎馬照片,和那句“有錢就會去旅行”。

同年4月11日,他又給西雅圖的親人打了個電話,這就是布里斯克在這個世界留下的最後痕跡。

1985年,金縣法醫辦公室宣佈失蹤了7年的布里斯克去世,享年38歲。這份聲明的最大意義,就是爲布里斯克的遺產分割鋪平道路,這份遺產包括兩個年幼的女兒、一幢房子和2.9萬美元的銀行賬戶。

事實上,聯邦政府和FBI甚至都無法確認他是否真的去了非洲,遑論生死。關於布里斯克最終下落的說法非常多,而且南轅北轍各領風騷:

有人說布里斯克作爲黑人民權運動激進份子,一直在逃避聯邦政府的追捕;有人說布里斯克在躲避黑幫的追殺;有人說布里斯克跑到了利比里亞;有人說布里克斯改頭換面,在非洲過上了幸福的生活;也有人說布里克斯回到了美國,現在還活着,只是沒人知道而已。

最瘋狂的故事版本則聲稱布里斯克加入了邪教組織“人民聖殿教”,然後跑到南美洲圭亞那瓊斯鎮上參與集體自殺身亡了,這個看起來毫不相干的故事之所以還有成立的可能,可能只是因爲瓊斯鎮慘案也發生在1978年,正是布里斯克失蹤的那一年。

而其中比較合理的故事則是,布里斯克確實接受了阿明的邀請去往烏干達,但在1979年阿明被推翻後,布里斯克被革命者處決了——聯邦政府和FBI從這個角度進行了深入的調查,結果仍是徒勞。

在所有這些故事中,最符合布里斯克性格的演繹,當然源自他的前隊友們,湯姆-布爾森和瓦茲共同描繪了這樣一個故事:布里斯克去烏干達當僱傭兵,被阿明相中了一起吃飯,結果飯桌上兩人吵起來了,布里斯克雖然已經逐漸學會了不亂揮拳頭,但咬牙切齒和怒目以視還是少不了的情緒表達,可惜這一次他瞪的人不是拉塞爾或者布朗,獨裁者阿明真的有一把槍,就藏在面前的烤火雞下面……

多年以後,布里斯克帶回來的康加鼓被海伍德放進了倉庫,海伍德知道它就在那裡,只是後來看再也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