嬲事

圖/曾思中

孩子是他的,可他已經有了三個,其實並不在乎。倒是馬駿堯寶貝成那個樣子,讓他有那麼點輕微的,不是很舒服的感覺。有點像打了場勝仗結果領功的是別人。

女人一直在動。兩個人在車座上,車停在村子外。這是他吃飯家伙,八輪大卡車,車身龐大醒目,停的位置離路燈只有兩三公尺。男人不願意離得太遠,他想看着她。

車就正好停在路燈光圈外,暗悠悠的一輛車,要走到了附近纔會發現。他們在前座。女人躺着,路燈餘光月光似的,濛濛的,薄薄淡淡灑在車廂裡。卡車車座特高,照道理不可能有人看得到車裡的景象。但是女人很緊張。也或許是藉口,她只是不願意。

男人把她放平在皮墊椅座上,她不肯老實躺着,腿並得老緊,兩手交叉擋在胸口,似推拒卻並不那麼堅決。她說:「有人。」男人安撫她:「沒有人。」女人說:「我聽到有人說話。」她翻起身來,從車窗往外看。頭探出一點點,怕人發現。

他花了好大功夫才扒下她褲子,結果到現在還是什麼都沒做。男人也有些意興闌珊。他人胖,前座這裡本來空間就不夠大,又跟女人拚鬥了半天,還是皮椅子,他滿身是汗,覺得到處黏黏的。他坐起來,問說:「你到底做是不做?」

女人把頭縮得低低的,偏腦袋看他,說:「你那樣人家會看到的。」

男人嗤笑:「這是我的車,我坐在我自己車上能有什麼問題?」

女人的臉就偎在他大腿旁,他拿自己那話往她臉上蹭:「算了,我也不伺候你了,你就在這把我給打發了吧。」

女人有點生氣,推開他:「真的有人吶。」

她說的沒錯。遠遠兩個人,正慢慢走到了燈光下。又慢慢的離開,往村子大門進去。跟他們一樣,一男一女,只是體型相反,那女的肥胖些,男的倒是瘦高個。

女人湊着車窗看兩個人走遠,頭低低,謹慎的只露出一雙眼。她說:「是你隔壁,楊家大兒子和他外婆。」

「誰啊?」男人問。他對村裡頭的孩子不大熟,不過隔壁的孩子倒是認得,記憶裡好像在念小學。男人說:「小楊不還是個小孩嗎?」女人白他一眼:「還小孩呢?人家都上大大學了。」她不大高興:「我問你,你兒子幾歲?」

她問的不是他跟老婆的兒子。問的是她自己生的那個。該死男人還真記不起來。他說:「誰記那個。我整天裡多少事。」

「九歲。」女人悻悻的說:「我猜你連他叫什麼也不記得吧。」這他倒記得,也算是他一樁得意事。那孩子名字是他取的。他只是沒料到馬駿堯還真用了。

女人孩子生出來之後,馬駿堯樂的。女人才住院回家,他就在家裡請客。主要請幾個親近的同僚和鄰居。男人住對門,自然也受邀列席

飯菜是太太們幫着置辦的。馬駿堯出錢。還特地把放了十年的金門高梁給拿出來。酒菜上齊之後。駿堯站起來,先說明請這個客是爲了接風。不是接女人回家,而是接這個盼了許久的孩子。他舉杯敬女人,說:「娶了她這麼多年,總算是給我辦了件正事。」這話惹得全屋子鬨堂大笑起來。女人因爲還在月子裡,就湊着杯口抿了抿,意思意思。

當初女人有孕,村子裡其實不少閒言閒語。家家戶戶生孩子跟下蛋似的,偏是馬家一直沒動靜。十多年裡,只要大家閒聊沒話題的時候,就有人把這倆口子的事提出來,衆人一起研究,到底問題是出在女人身上,還是馬駿堯身上。從來沒有個定論。但是,女人一懷孕,結論就出來了,有毛病的是馬駿堯。大家都肯定孩子絕對是別人的,只不知道是誰的。

太太們各自把村裡頭略有些風流名聲的男人點名出來,一個一個詳查,也還是沒法斷定是誰的種。只是很難相信女人會到外頭去找男人。外頭都是臺灣人,出了村子就跟到了外國一樣。話都講不通,不可能有別的事。另外,馬駿堯管她管得很緊,沒孩子,所以夫妻倆到哪裡都同進同出。但是總有沒法同進同出的時候。馬駿堯得上班。他不在家的那幾小時,女人有時候也不在。回來的時候手上頭大包小包藥草,說是有人介紹哪個中醫,專治不孕,她是看病去的。之後不久,女人就懷孕了。

當然這些話沒有任何人相信。大家的基本常識就是:得花錢的醫生都不可靠。最可信的還是軍醫,治死了人要軍法審判的,但是外頭那些要錢的,誰知道是想賺你的錢還是給你治病。

私底下儘管議論紛紛,表面上依舊一片祥和。並沒有人當真要批判女人。大家都離鄉背井過來的,誰也沒有長輩,批判了給誰看吶。而且都窮,不時要彼此接濟,太把一些逾矩行爲當回事,只能傷了鄰居間的和氣,並不值得。

現在孩子生出來了。大家嘴上不提,心裡頭想法是一致的,就看孩子長大了像誰。這種事騙不了人。雖然沒人認爲馬駿堯有本事生孩子,可要真的像他,那也沒什麼不好。大家心胸都很寬大的。

一進門就有人嚷着要看孩子。女人抱出來給大家看。駿堯一旁小心翼翼端着女人的胳膊,像她手上捧的是什麼稀世寶物,就怕她手一滑落地摔了個粉碎。小孩裹在毛毯子裡,纔出生幾天,什麼也看不出來。女太太們圍着,一片讚頌聲,都說孩子長得好,像女人,沒人說像馬駿堯,提防着那孩子或許不是他的。男人們反正就應個卯,主要來吃飯喝酒。站在太太們後面瞄兩眼,說的話也差不多:「好小子噯!」或者「來了個帶把的!」之後便自去圍桌坐着談話了。

男人退伍之後,跟衆人生活有了距離,有些話搭不上,就一旁聽着大家閒聊,臉上帶笑,不住的抓花生米吃。

這孩子是他的,可他已經有了三個,其實並不在乎。倒是馬駿堯寶貝成那個樣子,讓他有那麼點輕微的,不是很舒服的感覺。有點像打了場勝仗,結果去領功的是別人。他並沒有去跟大夥一樣圍着看那孩子,他覺得小孩都一樣,尤其剛生出來的時候,像小老鼠或像貓,總之不像人。誰能料到那些貓狗動物似的小娃兒,長大了會那麼麻煩。他都情願養貓或狗。

女人和駿堯這天就像新婚似的,衆人不斷向他們敬酒,恭喜聲不斷。院子裡擺了兩桌。兩口子就一桌一桌敬酒。女人純是做個樣子,酒杯裡裝的或許也不是酒。到了男人這一桌,她看也不看他,木木的維持着臉上的笑。

大家恭喜駿堯晚年得子。盤算着該取個什麼名。男人說:叫祥寶吧。又吉祥,還是個寶貝。有人說好有人說不好,大家出主意,七嘴八舌,給出一大堆名字,連「馬上風」三個字都出來了。

後來駿堯又請了一次滿月酒,給每一家都發了帖子,連長官都送了。實際就是打秋風。家家按親熟程度都送了禮。孩子放在小牀上,包裹的花團錦簇。紅包袋裝禮金放在他身上,一包一包散着,打點得他像包裝好的禮物。男人看到孩子脖子上掛了金鎖片。上頭浮凸出來的花體字就是「吉祥寶貝」。孩子就這樣定了名。

那並不是唯一一個。女人後來又懷了兩胎,他逼她拿掉。把她帶到高雄去拿,防着在臺南或許風聲傳出去。村裡差不多家家都拿過孩子,孩子太多養不起,生倒是很容易,一搞就懷上。拿孩子是非法的,不過大家都有路子。口耳相傳,知道上哪兒去做手術。問題是誰做了這事也瞞不了人。馬家就一個祥寶,大家都知道馬駿堯要孩子。女人要是去拿小孩,傳出去一定有人會疑心

女人原是不肯。她這女人沒腦筋。這種事可一不可再。結婚十多年,屁也沒放一個,這下一口氣生個沒完,馬駿堯要不疑心纔怪。第二次拿的時候,他拜託醫生索性把她輸卵管結紮了。手術完了才告訴她。女人白着臉,木呆呆的,卻也沒怪他。只說:「那我不會再懷孩子了。」男人說是。他體貼的說:「也不能老讓你拿孩子,怪傷身體的。」女人似笑不笑,冷冷從鼻子裡哼了一聲。說不上是什麼意思。不過之後兩個人之間就淡下來。男人猜她多少還是不高興。只不知她氣的是哪一樁,是拿孩子還是結紮。

他還是試着找她,試一下總不吃虧。每次跑完車回家,他總會繞去馬家看一下。女人時冷時熱。有時理睬他有時不理。要答應了,他會帶她去開房間剛跑完車,身上比較寬裕。他會開了車帶她到處繞,去吃點好吃的。他從來不送她東西,他告訴女人,要讓馬駿堯發現瞭解釋不清。實際是嫌麻煩,送東西這事,一開了頭就得一直做下去,像他那時候追他老婆,成天挖空心思想着要送她什麼,幸好後來娶了她,對老婆就不用了。他寧可給錢。後來對女人就是這樣。兩個人辦完事,送她回去的時候他會塞點錢給她。女人最初不接,還要生氣。不過男人照做,反正久了她自然明白。後來這就成了慣例。偶爾他錢不湊手,女人就說:「沒錢下次別來了。」他覺得她越來越像他跑車時旅途寂寞召來的妓女。不過當然她年輕些,脾氣大些。這些年她也老了,有時上旅館開了房,她不讓他碰她,反倒嘮裡嘮叨講一大堆,說到他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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