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

散文

1

讀到父親的遺書,我才知道父親的文字那麼簡潔,無贅字

父親年少時,即是美少年;他還寫得好鋼筆字(當年還沒有原子筆);毛筆字,更是呱呱叫,尤其工整、端正的隸書,更是一絕。年輕時,他氣定神閒的用隸書寫了一幅勸世文,要下一代不要爲爭家產而不睦。

父親小時由鄉下的沈家被抱養到街上林家,一次父親外面玩過時間,回家遭到責備,抱養的母親(我的祖母)即拿起竹枝要打,父親跪下來,說:阿母阿拜我毋敢。

小孩這麼乖,養母打不下去。通常父母要責打時,小孩都是溜跑,大人一邊追一邊喊:夭壽死人仔劫!

雖然不是親生,祖母對父親照顧得無微不至,父親年少時到外面當學徒,冬夜回家,祖母先在牀上將被窩躺暖了,才讓父親睡。

對父親抱養恩重如山的祖母,我未曾見過面,在我出生之前老人家已撒手人寰。

上面種種,使我以父親爲傲。

2

父親很早以前做警察,至今我還保有一張父親穿制服,載警帽雙手警刀的照片。

一次,父親去向路邊一位擺地攤的攤販要水喝解渴,攤販以爲父親要取締,連稱秤來不及拿即倉皇逃開,讓父親覺得難過,內疚,因此,後來辭掉工作,父親就是這樣的人。

父親曾創業興文堂,研發自來水練習簿,用石膏等原料塗在紙上,毛筆沾水在上面練字,寫到後面紙張,前面的紙張水乾了,可以重複練習。可惜後來市面反應不熱烈,對父親是打擊。

後來父親和人家在街尾合夥碾米廠,我們家過了一段舒服的歲月。

之後父親與嬸(繼室)在家裡開百貨行,因爲地點不佳,終至不了了之。

說起來,父親算是懷才不遇。

巧的是父親第一次婚姻和續絃孃家都是富有人家,母親和嬸都對他很照顧,而且,小時候又備受抱養的人家百般呵護。

3

抱養父親的是故鄉斗南鎮的富裕人家,父親的胞妹則被抱養到偏僻的叫新侖的張家,叫張富,過着困苦的生活,張家準備當新婦仔呦(童養媳) ,她從小就與我父親兄妹星散分離,後來,這位阿姑程金池,婚後仍然過着貧困的生活,直至姑丈學得推拿接骨技術,北上謀生,終於發了,生活大大改善,可惜阿姑後來過世,沒多享受。

母親因爲已經生育有我們四男二女,不想再生,四十七年間,去斗六墮胎,隨後做稻穀採收後的曬穀工作,感染稻穀煙(灰)等不衛生的東西,患腹膜炎,早上病發,當晚驟逝。

第二年,父親續絃。

4

男人續絃,長久以來一直是話題。

臺灣話說:某死某箭(嫩),意思是妻子死了,男人再娶更年輕的嫩妻

站在男方立場是:當然囉,不然要娶老太婆啊?

一般情形女方立場就不一樣了,認爲小孩都那麼大了,何必再娶;又說什麼屍骨未寒啦等等,一位親戚她的姊姊過世了,她的姊夫和一位喪偶的女士交往,過從甚密,引起做妹妹的不諒解,認爲對她姊姊不忠貞。

坦白講,男人續絃,如果說子女和女方親戚大表贊同,是違心之論,甚至多少有排斥的心理。

5

父是天,母是地,地垮了,天變了。

我從小引以爲傲、尊崇的父親,心目中穩如山的父親,母親驟歿後,感覺家庭氣氛是不一樣了。

父親續絃,如果說子女是被遺棄,表面上不那麼嚴重,但實際情形,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一般父母都不願意女兒嫁到有繼母的家庭,我感謝岳父母肯將女兒嫁到我家,岳母儘量討好我家,送鄉下收成的東西等過來。

嬸的孃家農作物收成時,我們夫妻等,和嬸的學裁縫的女學徒也一起坐小貨車去下田幫忙。

嬸的孃家是海口方面的富有人家,有廣大的農地,聽說以前祖先曾出過秀才,是地方上望族。外公嫁女兒,大部分都是選教師,再嫁到我家的次女,父親不是教師,但外表長得好,給人溫文儒雅的感覺,父親也常去向老人家噓寒問暖,外公對父親印象很好,終於答應女兒嫁到我家,承擔已經有六個子女的家業。

外公是和善的長者,每當我和妻坐路途不近的客運汽車去嬸的孃家走動,回程時,外公都送到小村莊街上臺西汽車招呼站,更幫我和妻買好車票,並沒有因爲我是前人子,而輕忽、怠慢、蔑視,對我們的小孩也很好,至今感謝他老人家。

6

一次在我家餐桌上,父親說:土豆(花生米)不一定大粒的好吃。

我的嬸孃家在海邊的一個叫橋頭的村莊,海邊的土豆比較小粒;我岳母送的是來自斗六市郊種的,比較大粒。

父親爲了取悅嬸,竟在餐桌上如此講,不顧我妻的感受,不忌諱這話如果傳到我岳母,是多麼傷人,感慨熱臉貼冷屁股。

妻向我說:如果父親私下緩頰說:他不得不這樣講場面話,不要在意。

如果這樣,我們心裡會比較舒坦。

7

弟妹們每學業告一段落,父親即向他們說:去臺北找恁哥哥。

一次四弟要參加學校運動會的賽跑,父親從襯衫口袋掏出一個信封袋,小心翼翼取出用紙包裹的雲南白藥救心一小顆紅色的丹丸,說:這讓你吃,增強體力。

四弟拒絕:我不要。

後來,四弟就讀家鄉的一所建教合作的學校,一邊上課,一邊在我們鎮郊新厝寮學雕刻。

一次四弟和父親難得同車到中部辦事,在火車上,四弟向父親訴苦:每到星期假日,同學的父母都遠從海口等來學校宿舍探望,看到同學有好魚肉吃,四弟只能咽口水。

四弟向父親幾乎哽咽的說:同學中我住最近,家就在街上,反而父母沒來。

父親當場感傷得掉眼淚。

8

不久前,四弟說:年歲增長,如今才感覺當年父親的偉大。

父親自從和人合夥開的碾米廠收掉後,賦閒在家,後來,和嬸開設的建新百貨行因爲是孤市,斗南鎮的繁榮重心逐漸轉移到東隅形成新市仔,家裡的百貨行終至開不下去。

我們同胞兄弟姐妹六人,後來嬸也生了小妹妹,食指浩繁,嗷嗷待哺,靠嬸做裁縫、教學徒,支撐家庭。

在此情形下,一家之主的父親角色難爲。

9

後來,我考上一家大報派在外縣市的記者,調到嘉義工作,搬離斗南的家,假日時,在外面就業的我們兄弟姐妹,年節等假日回故鄉時,都儘量找也住斗南的大妹等他們,同溫層互相取暖。

早年父母新婚生下我,父母和我在照相館拍合照,父親年輕、帥氣;端莊的母親雙手優雅的握着手提包。

後來,弟妹們陸續出生,稱呼從我的父親變成我們的父親,父親續絃後,仍然是我們的父親,但情形不一樣了。

10

父親晚年因病住臺中榮總,妻從宜蘭專程去病榻邊照顧二十一天,我和小兒子將就生活,父親病榻上握着我妻的手,感激的說:以前對你不好……。

父親於83年3月30日(農曆2.19)病逝,辦完喪事後,經過一段時日,嬸出示父親預先寫好的遺囑。全文如下:

遺囑

餘自少就時運不濟,未能讓妻兒等過富裕生活,晚年重病纏身,鋸去右腿,更染惡疾,生活起居全賴妻子林許月鏡料理,且得爲人縫製衣服,微薄收入補貼醫療費用及生活費,十餘年來備極艱困。

餘百年之後,望衡茂等兄弟得負責繼母之生活起居(如現在所收之厝稅亦歸她收用),使得能安享餘年,切記所囑,不得有違。

林此書

中華民國捌拾參年壹月拾日

11

我想起網路上常看到的一句話:

父親是世界上最寂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