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察》兩岸學術交流的一些回憶(陳孔立)
(來源:《觀察》雜誌)
我和臺灣學界開展學術交流算是比較早的,早在1987年臺灣當局開放臺胞探親之前就開始了。有關早期交流的歷史,有一些值得回憶的人和事。這裡只講幾個「第一次」及幾場印象特別深刻的學術交流。
●在海外與臺灣學者交流
一、1986年7月,美國芝加哥舉辦「臺灣研究國際研討會」,這是我和臺灣學者學術交流的第一次。當年我寫的論文是《臺灣移民社會中的械鬥問題》,報告後一位女士起來說,「你說臺灣是移民社會,爲什麼後來變成殖民社會呢?」,我當時不認識這位女士,後來才知道她是呂秀蓮。我不想回應她,看到寫《臺灣人四百年史》的史明也在現場,我就對着史明說,你是說「臺灣變成福建的殖民地」之人,理由不外乎兩點,一個是在政治上,臺灣人都不能在臺灣當官,在臺灣當官的都是外省人;第二是臺灣的米都被福建拿去吃了。我先回答你第一個問題,清代有一個迴避制度,任何人都不能在500裡以內的本地當官,所以福建人不能在臺灣當官,浙江人不能在浙江當宮,不是專門針對臺灣的。第二,臺灣的米給福建人吃了,我小時候就吃過臺灣米,但我們不是白吃的,是向你們買的,臺灣有米當然會賣,福建缺糧不得不買,但臺灣有很多東西是從福建運過去的,怎麼能說臺灣是福建的殖民地呢?這是我與臺灣人士的第一次交流,有交流就有交鋒。
二、1987年9月,臺灣《自立晚報》記者第一次來大陸採訪。我們談的不是學術問題,但報導說大陸學者對臺灣的歷史、地理了若指掌,對政治則不甚瞭解。這引發我對研究方向的思考,今後一定要加強政治、社會方面的研究。
三、1988年1月,「臺灣史研究會」請我去臺灣開會。我人到了香港,臺灣當局不讓我去臺灣。我就把論文從香港發到臺北,由臺灣學者替我宣讀。臺灣媒體報導說:「陳孔立文到人不到,臺海學術開始交流」,這是大陸人第一篇在臺灣學術會議上發表的論文。
四、1988年6月,香港大學舉辦「臺灣經濟、歷史、文學、文化國際研討會」。會後我和臺灣學者魏萼及幾位香港學者舉行了一次座談。魏萼建議應在閩南開設「小臺灣」特區,我對此頗感興趣。在討論中,我介紹了福建的具體情況,也提出不少需要解決的難題。這是我第一次與臺灣學者單獨探討兩岸的實際問題。臺灣媒體以《福建對外經濟開放政策與港臺關係》爲題做了報導。
五、1988年8月,「臺灣史研究會」理事長王曉波組織了「大陸臺灣史研究現況考察團」赴大陸訪問。臺灣當局不準學者組團前往大陸,他們只好在考察團的簡介上說不是組團,這就是他們發明的「不是團」,而改用探親名義說好在廈門機場「不期而遇」,一起參加了廈門大學臺灣研究所爲他們舉辦的「臺灣史研究學術交流會」。這是兩岸學者第一次合辦學術研討會。
六、1989年10月,臺灣學者莊英章、張富美及美國學者武雅士等人,與廈門大學歷史研究所、人類學研究所、臺灣研究所,一起進行「閩臺社區民族誌比較研究」,這是兩岸學者第一次共同進行田野調查。
七、1990年,臺灣文化人陳映真來訪。當時他開了「人間出版社」,說可以幫我們出書。後來我們多位學者撰寫了批判史明《臺灣人四百年史》的論文集,1994年由「人間出版社」出版,書名是《史明臺灣史論的虛構》。當時大陸人不能在臺灣出書,所以我們用的全是筆名。這是兩岸合作出版的第一本書。
八、1992年9月,在新加坡舉辦的國際學術研討會,以「傳統文化與社會變遷」爲主題,臺灣學者有龔鵬程、吳宏一、李瑞騰等人。龔鵬程當時是陸委會文教處處長,他本身又才華橫溢,博古通今,用臺灣流行的用語可以稱之爲「官學兩棲」之人。在討論的過程中,儘管有些問題提得相當敏感、尖銳,但大家都能冷靜耐心地答覆。雙方的觀點必然存在差異,但彼此都能坦誠友好相待。這是我在赴臺前,又一次與臺灣學者在海外的交流。
●與臺灣學者面對面交流
一、1992年11月,我應臺灣「中國大陸問題研究中心」和東吳大學政治學研究所之邀,組團赴臺。這是大陸研究臺灣政治、兩岸關係的學者第一次組團訪問臺灣,於是有了許多「第一次」:大陸學者第一次參加在臺灣舉辦的兩岸關係研討會,就大陸對臺政策、一箇中國原則、「一國兩制」、「天朝心態」等議題展開激烈爭論;第一次與許多臺灣學界、政界人士交談;第一次單獨接受幾十個臺灣記者採訪,回答他們各式各樣的提問,諸如對「臺獨」黨綱、第三勢力、「不放棄使用武力」等,這是大陸學者面對臺灣媒體的第一次對話;第一次訪問臺灣的大學,見到東吳大學章孝慈校長;第一次訪問臺灣的研究機構,其中有東吳大學政治學研究所、中國大陸研究中心、中華經濟研究院、民主基金會、政治大學國關中心、國策中心、中研院、淡江大學等。
(來源:《觀察》雜誌)
在政大國關中心,第一次見到該中心主任林碧炤、副主任蘇起及吳安家等幾位學者,與他們對話,會後我要求參觀他們的資料室,我想看看他們的「匪情研究」什麼時候改爲「大陸研究」(後知大約在1989-1990年);在民主基金會,第一次參加一場有關臺灣選舉的討論會,在座的有包宗和、葛永光、高輝等人,都是大學教授和研究選舉的專家。我們就得票率的估算方法、得票率席次的關係、自行參選對候選人的影響、民進黨的政治訴求,和「福利國」派系的主張,對選情的影響、民衆投票取向、地方派系的作用、兩黨的配票作業等議題進行了討論。
第一次訪問海基會,見到陳長文副董事長。陳長文提出「兩岸並行發展,逐漸走向統一」主張,我們討論了「一國兩制」、「一國一制」等問題。
(來源:《觀察》雜誌)
第一次在臺灣見到民進黨的邱義仁、陳忠信、陳芳明及臺大教授夏鑄九等人,與他們就臺灣各階級、中小企業、工人運動、「福利國」的政策、民進黨如何面對選舉,以及馬克思主義、新馬克思主義等問題進行對話。
(來源:《觀察》雜誌)
●幾場印象深刻的學術交流
另外,有幾場學術交流令我印象特別深刻,值得回憶。
一、1993年3月在香港中文大學舉行「文化中國展望:理念與實際學術討論會」,政大校長張京育、臺大政治系教授袁頌西等參加了會議。香港中文大學校長高錕在開幕式上致詞,香港大學校長王賡武和臺灣「中研院」李亦園院士,分別對「文化中國」做了闡釋。我提交的論文是《兩岸交流中的政治文化問題》。會後我見到戴瑞明先生,就臺灣對美、日商品文化的態度問題交換了看法。他認爲隨着對外開放,外來文化必然會對青少年產生影響,總地看來,疏導會比防堵有效。我感到如何面對外來文化,是一個值得兩岸共同面對的問題,這方面的經驗值得互相交流。
(來源:《觀察》雜誌)
二、1994年在政大國關中心座談會上,兩岸學者交談內容涉及臺灣政局與兩岸關係的重大問題。有關臺灣內部的問題:第一是聯合執政問題,第二是省籍問題,第三是統「獨」問題,第四是對新黨的看法。我和國民黨、民進黨、新黨人士都有所接觸,當時發現三黨都自我感覺良好,也都想在下一次選舉更上一層樓。
三、1994年在與海基會討論兩岸關係時,雙方就「一箇中國原則」、兩岸的政治關係、臺灣的「國際空間」等問題展開爭論。這些問題都不容易解決,大陸學者認爲有道理的事情,臺灣卻視爲「打壓」。當時我深深體會到,兩岸之間不是簡單地判別誰對誰錯就可以,這裡面還有感情問題,需要從政治心理學的角度做深入研究。
四、1996年我應政大國關中心邀請訪問臺灣,走訪了文化大學、國策中心、政大東亞所、選研中心、成功大學、中山大學。在政大國關中心參加「大選後兩岸政經走向」座談會,在中山大學參加「兩岸僵局如何解套?」座談會,見到了趙春山、陳德升、周陽山、姜新立、林文程、林武郎、廖達琪等學者,就「一箇中國」與「一國兩制」、統「獨」問題、臺灣的「國際空間」、兩岸僵局的解套、政治對話、「三通」等問題展開討論。雙方的分歧較大,臺灣媒體以「兩岸學者缺乏交集」爲題做了報導。
五、1999年5月我應政大之邀訪問臺灣,他們組織了一場報告會,國民黨、民進黨、新黨、建國黨四黨代表在會上宣講對兩岸關係的政策與態度。我不想介入他們的爭論。我在發言時,針對會上幾位提到「民族主義」的看法,表示了我個人的意見。當時正值美國飛機轟炸了中國駐南斯拉夫大使館,引起中國人憤慨,上街遊行抗議,但美國卻用「誤炸」來解釋整個事情。會上有人譴責大陸的「民族主義」,我則迴應有兩種民族主義,一種是盲目排外的、狹隘的民族主義,不分青紅皁白地見外國就反,或鼓吹民族歧視、煽動民族仇恨,甚至發動對其他民族的侵略戰爭。另一種是維護民族尊嚴、主張民族平等、反對民族壓迫的民族主義。我相信大陸人民會從國家的根本利益出發,依照國際關係的準則辦事,絕不會出現過激的行動。
六、2000年12月在香港舉行「臺灣政局走向與海峽兩岸關係」研討會,臺灣學者邵宗海認爲民進黨當局是「少數政府」,迴避「一箇中國原則」;張麟徵認爲臺灣的「政黨輪替」幾乎變成「國家輪替」,民進黨的政策不能得到多數人的支持,卻要「全面操控」,可是三個在野黨理念不一、主張不同,不可能合作;新黨籍的李炳南批評「少數政府無能」,在野黨無所作爲,主張兩岸回到1992年的「一中各表」。民進黨的林濁水集中批判國民黨長期統治對臺灣造成的傷害,他認爲立委選舉「三黨不過半」,就會組成「在野聯盟」,與民進黨對抗。我和上海東亞所所長章念馳只是聽他們爭論,未介入討論。
七、2001年8月我和幾位大陸學者赴臺訪問,見到許多臺灣學者和政界人士,其中包括邱進益、江炳倫、張五嶽、蕭新煌、何思因、陳德升、蔡瑋、湯紹成、王仁宏、耿榮水、吳瓊恩等。在訪問國民黨智庫時,與蘇起、陳錫蕃、高孔廉等人座談。我還見到謝長廷、吳乃仁、顏建發等民進黨人士。成功大學的一場座談會令我印象深刻,許多南部人強調問題關鍵在經濟,而非政治問題,現在失業的人很多,生活痛苦,經濟不景氣,大家關心的是民生。有人說大陸應當「伸出援手」,這是「民心所向」。
在訪問親民黨黨部時,我們與張昭雄副主席座談,他表示親民黨不願意與國民黨、新黨「綁在一起」;親民黨要走中間路線,在兩岸關係上主張維持現狀,目標是統一,時間則不定;現在兩岸要和平共處,和則兩利。
在國民黨智庫座談時,他們說他們主張統一,但非急統,之所以提出「邦聯制」,就是表明不是急統;邦聯是在「中華人民共和國」與「中華民國」之上。我們則表示,邦聯制是主權國家與主權國家之間的聯合;不是一個國家之內,這種主張是「兩國論」。據我所知,後來國民黨內有不同看法,也就不再提「邦聯制」了。
八、2003年2月在歐亞中心的一次研討會上,我與張京育、陳忠信、洪秀柱、楊開煌、周繼祥、董立文等學者對談。當時兩岸仍然存在政治僵局,很難在短期內有所突破,大家就如何突破僵局各抒己見,當時臺灣離2004年選舉不遠,多數臺灣學者認爲兩岸最好不要出現緊張局面,也不要急於打破僵局。
那一次,我們還見到民進黨一些1970年後出生的新生代,發現民進黨當局只想談,不想「通」。談表示兩岸關係穩定,對民進黨選舉有利;「通」則可能出現問題,例如大陸會採軍事行動,而臺灣的資金、人才會流向大陸,大陸有可能會拋開臺灣的公權力,進行民間協商。總之,他們要「政府對政府」談,就是要以「三通」換「兩國」。
(來源:《觀察》雜誌)
那次在離開臺灣的前夕,泛藍整合成功,推出了「連宋配」參選2004年大選。我到達香港時,當地媒體來問我「連宋配」會不會引起民進黨緊張?大陸對「連宋配」是否有期待?我回答說,民進黨並不擔心「連宋配」,因爲他們已準備好如何應付,他們有信心爭取中間選票。至於大陸對「連宋配」的態度,我認爲不會介入,會尊重臺灣人民的選擇。(作者爲廈門大學臺灣研究院教授)
(本文來源《觀察》雜誌,授權中時新聞網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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