俘虜 戰場上的衷情慾訴
大衛鮑伊(左)與阪本龍一在銀幕上的驚天一吻,在保守的80年代引起軒然大波。(甲上娛樂提供)
日本導演大島渚的電影語言驚世駭俗,代表作《俘虜》由大衛鮑伊、阪本龍一、北野武主演,大膽挑戰同志議題,同時批判戰爭的荒謬無情。修復版即將在臺映演,影評人聞天祥特別爲中國時報撰文,解密這部經典。
1983年的《俘虜》應該是大島渚真正第一部國際電影(較早的《感官世界》掛法國之名是爲了權宜之計),在時間點上完全可以理解。大島渚的叛逆不羈與批判犀利,無論是帶領「松竹新浪潮」或自組「創造社」,早在1960年代便已震撼日本並獲得肯定,也有《絞死刑》、《少年》、《儀式》等傑作。70年代中期始爲坎城影展重視,在《感官世界》技驚四座且引發爭議衝突後,接着便以又名《情慾世界》的《愛的亡靈》奪下1978年坎城最佳導演。在這個基礎上,以《俘虜》揭開他80年代作品的序幕,再合理不過。尤其本片題材觸及對日本而言依然敏感的二戰記憶(尤其原着還是西方觀點)外,還牽涉到同性戀,險關加倍,應該也沒有比他更適合的執導人選。
兩啄親吻 兩種驚世駭俗
幾乎所有人談及《俘虜》都會先提到大衛鮑伊對阪本龍一奉上的兩啄親吻,即使位置只在臉頰,但這西方對東方、俘虜對指揮官的冒犯(或者解放),無論是在現實所謂大庭廣衆之下,還是透過電影鏡頭的延時與放大,兩種驚世駭俗,合而爲一,美得排山倒海,足以讓個人焦慮崩塌,也教集體瘋狂潰堤,成爲影史上的經典時刻一點都不爲過。
其實《俘虜》從一開始就非常gay。那是1942年的爪哇,日本控管的俘虜營。影片開場未幾便有個朝鮮守衛被抓到和荷蘭兵發生性關係,儘管荷蘭兵否認自己是同性戀,推說是朝鮮守衛好心地每天幫他換藥,誰知幾天後……。然而當朝鮮守衛因此被迫在他們眼前切腹自殺時,荷蘭兵也隨之咬舌自盡,是震驚眼前的殘酷,還是羞愧、相殉?《俘虜》雖然沒有任何直接的性愛場面,整部電影都在暗潮洶涌。
無性愛場面 卻情慾洶涌
阪本龍一飾演的上尉出任務當陪審,在庭上首度見到被控的英國軍官大衛鮑伊時,無論現場陳述的是什麼內容,鏡頭關注的都是阪本龍一閃爍的眼神和不自覺地抿脣,他明顯被眼前男子給吸引。無須言語也不能承認,當他把這個原該被處決的戰犯帶回自己管轄的俘虜營,吩咐屬下悉心照顧,夜間潛往凝視,甚至想讓他接替原來的俘虜代表,還容忍他的存心挑釁。不要說觀衆都看得出來,就連他的勤務兵不惜殺害守衛(同袍)也要混進牢房幹掉鮑伊,難說沒有嫉妒(鮑伊)與愛慕(阪本)的成分!
北野武與勞倫斯 成對比
情慾有時是很有力量的。社會之所以將其污名化,不正是恐懼它能鬆動道德與體制嗎?而大島渚總能再把它提高爲對國家機器甚至聖戰宣傳的嘲諷。阪本龍一對於大衛鮑伊「驚天一吻」的不支倒地與日本小兵衝上前去架開鮑伊的拳打腳踢,足以證明這一切。大衛鮑伊以幾近自殺的舉動拯救了同儕,看似英雄的行徑模糊了他自身的情慾走向(但別忘了他爲咬舌自盡的荷蘭兵摘了滿牀的花朵哀悼,也跟同胞坦承自己一直單身),你可以說這是對軍國主義的羞辱,但他所有冒險行徑(無論從軍、違紀)也指向另一個內疚,就是對駝背弟弟的背叛及傷害,則又讓本片述及的男性情誼有了更多元的可能(但我們無須因此急於否認本片與同性戀的交集,這不會狹隘了這部電影,只是更挑明威權所恐懼的)。
別忘了除了大衛鮑伊和阪本龍一,本片還有兩個重要的角色,原文片名《Merry X’mas Mr. Lawrence》,正是飾演莽撞士官的北野武對熟悉日本的英籍俘虜勞倫斯(湯姆康提飾演)所講的對白。第一次他喝多了,自稱聖誕老人而放了被拘禁的後者,而有種睥睨的姿態。但四年後,日本戰敗,勞倫斯先生去見即將被處死的北野武,同一句話再說,同樣咧嘴而笑,卻有一股靦腆與孩子氣而令人感到唏噓。他們在戰時就曾辯論過優秀軍人被俘卻不自殺,究竟算不算恥辱?時空轉移,立場和對錯時常需要被改寫。正如北野武演的,到底是凶神惡煞,還是憨直忠誠?有多少罪人曾以爲自己是正確的,也難怪有時勝利會讓人不勝負荷。
《俘虜》的影響可說是全面且廣泛的。大衛鮑伊和阪本龍一兩位音樂人在大銀幕留下充滿魅力的身影;我甚至以爲阪本相對稚嫩的演技對本片是合適的,因爲更讓角色慾蓋彌彰的慾望有種令人同情的笨拙。遑論他爲本片所譜的樂章是那麼令人難忘。以相聲諧星起家的北野武,在此之前從未被視爲嚴肅的演員,他出乎意料的表現在日本獲得極大的成功,也難怪日後已經獨當一面還是投桃報李演出大島渚的最後一部片《御法度》。倒是真正的男主角、周旋在日本人與戰俘之間的湯姆康提(還拼命背了好多日文臺詞)稍稍委屈了,其實他同年還有《Reuben, Reuben》提名奧斯卡影帝,其實也不寂寞。
大島渚真的不容易,不僅成功實踐了跨國合作,更難得的是從中望見的集體瘋狂和個體焦慮,不是針對單一或特定對象,而是深入到靈魂裡。從爪哇的戰俘營,到英國的寄宿學校,到日本的武士道,都印照出心魔的可怖。否則,武裝的日本指揮官不需在夜裡偷偷去剪下敵人亦是所愛之人的一戳頭髮,死前還不忘託人送回老家神社。脆弱與凝重,錯失與永恆,竟也如勝負功過,從來沒有一個簡單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