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民粹主義攻城掠地(下):經濟神話破滅、青年前景悲觀,塑造出民粹沃土
德國經濟過於依賴俄國能源和中國市場,結果近年兩者出現變局時德企直接受害,加上產業外移,進而造成產業空洞化的弊病,種種原因使青年人對未來前景看壞,這無疑是民粹主義滋生的肥沃土壤,這時AfD便將自己界定爲「未來的政黨」,獲得越來越多年輕支持者。 圖/歐新社
▌接續上篇:〈德國民粹主義攻城掠地(上):極右AfD與極左BSW橫掃德東,政壇大洗牌〉
極右派的德意志另類選擇黨(AfD),和極左翼的莎哈–瓦根尼科希特–理性與正義聯盟黨(BSW)在如今的德國,已經對聯邦政策產生了影響。
德國總理蕭茲(Olaf Scholz)2024年9月上旬宣佈增強邊境管制,這無疑是對自1995年啓動的《申根公約》潑了一身髒水。准許人與貨物在歐洲簽約國境內自由移動的《申根公約》曾經是「歐洲之家」這個大歐洲身份認同的代表。德國聯邦政府在未與鄰國政府或歐盟協商的情況下,在圖林根邦與薩克森邦敗選後的一夜之間,做出了在其所有9個陸地邊境重新實施邊境檢查的非常規決定。
德國聯邦內政與國土部長費澤爾(Nancy Faeser)給出的理由是「極端伊斯蘭恐怖主義的危險」與「新近發生的由難民實施的持刀行兇等暴力犯罪事件,導致民衆的安全感以及內部的和平受到嚴重損害」。相較於德國前總理梅克爾於2015年開放邊境讓敘利亞難民棲身的政策,蕭茲反其道而行的政策突顯了AfD即使還未拿下任何一個邦的執政權,卻已在德國擁有議題設定權的現實。
極右和極左政黨勢力持續崛起,對德國執政聯盟來說是巨大挫敗,聯邦政策也不得不開始受其影響。圖爲布蘭登堡邦的一幅選舉海報,執政黨社會民主黨的總理蕭茲和歐洲議會選舉最高候選人Katarina Barley,兩人面孔都遭人塗鴉成希特勒形象。 圖/路透社
▌聯邦執政聯盟慘敗的衝擊
希臘雅典大學政治學與公共行政系的伊奧基米迪斯(Panayiotis Ioakimidis)教授就表示:「蕭茲的進步政府採取了極右翼的移民政策,希望以此來對抗AfD的崛起。在法國和荷蘭,執政當局也嘗試過類似的做法,但這並沒有阻止極右翼的崛起,反而起到了相反的作用:加速了極右翼的崛起。」
蕭茲政府的表態,就個體層面而言,是在對移民發出「不歡迎」信號,在集體層面,也釋放出對鄰國抗議的信號:你們沒有管控自己的邊界,以至於讓恐怖主義與非法移民大行其道。
其實,早在德國之前,丹麥、法國都以恐怖主義威脅加劇爲由,對申根區入境人員進行檢查;義大利、挪威、瑞典、斯洛維尼亞和芬蘭也實施了邊境檢查,理由包括恐怖主義活動、烏克蘭和中東戰爭、俄羅斯情報活動、移民潮增加以及巴爾幹地區有組織犯罪。換言之,這些鄰國可能比柏林更早地對以上問題表達出憂慮,但成效似乎也是有限的,因此與其說是戒備恐怖主義的威脅,蕭茲此舉實則是在AfD強大支持民意下不得不然的政治表態。
蕭茲在選後就烏俄戰爭的表態則是另一項向AfD「反戰」訴求低頭的表現。他表示:「我認爲,現在我們也需要討論如何比目前印象中更快地擺脫戰爭局面。」AfD以及BSW對烏俄戰爭的看法是透過外交手段終結戰爭,說得白話些就是催促歐洲國家敦促澤倫斯基儘快與普丁談判,即便烏克蘭需要割讓領土也在所不惜。
此外,AfD和BSW批判美國以及北約,但其立場從改變北歐在區域安全中的角色到德國退出北約不一而足,最後,這兩黨都表示德國政府必須停止繼續軍援烏克蘭。德國是繼美國之後烏克蘭第二大武器供應國,AfD與BSW兩黨肯定會將它們的勝利解讀爲德國民衆支持它們對烏俄戰爭看法的標誌。
德國總理蕭茲2024年9月上旬宣佈增強邊境管制,就個體層面而言,是在對移民發出「不歡迎」信號,在集體層面,也釋放出對鄰國抗議的信號。圖爲德國與波蘭邊境的福斯特(Frost),遭警方拘捕的非法移民蹲坐在地。 圖/路透社
▌青年羣體看壞未來經濟前景
AfD在布蘭登堡邦議會選舉時,首席候選人伯恩特(Hans-Christoph Berndt)在選舉中強調「我們是未來的政黨」(Seine Partei sei die Partei der Zukunft),相較於10年前它剛成立的時候由德東與梅克爾總理年齡相仿的男性爲主要的支持羣體,在社羣媒體攻城掠地的AfD現在搖身一變,在青年人羣體中的支持度大幅提升。根據德國民調機構infratest-dimap於2024年8月(邦選舉前一個月)在圖林根邦與薩克森邦進行民調,發現18至24歲的青年羣體支持AfD的比率分別爲38%與31%,在5年前則爲23%與20%,AfD的青年支持率明顯拉高。
許多青年人對未來感到擔憂。他們認爲,從長遠來看,他們的生活會變得更糟。這是一個值得探索的現象,在這些人的青少年甚至童年階段,是在「德國媽媽」(Mutti)梅克爾長達16年穩定執政中成長,彼時的德國,雖然仍遭到恐攻以及受歐債危機影響,但總體上社會仍呈現一定程度的穩定,經濟的表現更佳。
如今青年人對AfD的支持,就如同20年前德東地區民衆對左派黨的支持,都是出於一種「懷舊」氣氛下的產物。然而不可否認地,當前德國的環境,其實也變得更爲複雜,尤其不能忽略對經濟前景悲觀預期的現實。
筆者曾於5年前於《轉角國際》撰寫〈拆解德國競爭力〉一文指出,德國的勞動力短缺、企業研發經費不足,以及在半導體、電資、奈米科技等產業落後,這種種原因將是德國經濟發展難以爲繼的關鍵。
在2024年的今天,電動車與人工智慧(AI)、元宇宙等以數位化爲特徵的資本主義新世代增長模式下,德國徒然擁有高度精密化的機械產業基礎,卻遲遲未能意識到產業結構轉型而居於下風,更雪上加霜的是德國的化工產業、鋼鐵產業等製造業高度仰賴俄羅斯當年低價的能源供應。現在,美國的能源價格是德國的四到五分之一,德國產業如果還是照着上個世代的遊戲規則希望延續榮景,產業外移似乎是不得不然的選擇,而這正是德企的現在進行式。
AfD的青年支持率持續拉高。圖爲薩克森邦的AfD年輕支持者,在首府德勒斯登揮舞德國國旗。 圖/法新社
圖爲德勒斯登的AfD競選集會,一名手上刺青「上帝與我們同在」的人士舉起中指。 圖/法新社
▌德企海外擴張帶來的去工業化危機
在過去幾年,德企全球佈局的腳步一直未停歇下來,西門子爲了規避地緣政治風險,先是停止了在中國的投資而轉向在美國設廠;此外,成立於1899年的傳統家電大廠美諾(Miele)、電動器械斯蒂爾(Stihl)都要外移了。在這當中,最令人震驚的是福斯(Volkswagen),預定在2025年開始關閉在德國的部分工廠,以應付能源價格上漲。
汽車零組件供應商像是包括馬牌(Continental)與米其林(Michelin)輪胎、零組件製造商採埃孚(ZF Friedrichshafen AG)不是關閉在德國的工廠就是大幅裁員,德國這一波去工業化的勢頭強勁,由於德國的工業產值佔歐盟四分之一強,這也意味着歐盟國家去工業化的進程即將在未來十年內造成德國新的就業問題,而這也將侵蝕德國福利國家的基礎。再次強調,這和移民,其實並無多大關聯。
另一個和移民無甚關連的議題是德國與中國的經濟合作。在今年上半年,美國終於取代中國成爲德國最大的貿易伙伴,這相當不容易。但也難以掩蓋在過去8年,甚至更久,德企對中國市場高度依賴的事實。現實中,許多德企早已設定服務中國市場而將生產線直接開到中國設廠,這完全不利於德國本土的就業與稅收,而德企在美、中兩國的活躍也暴露了自己的弱點:德企要盡一切可能性避免貿易爭端,他們更希望在一個被張忠謀宣稱已死的「全球化」大環境下做生意。
沒錯,現在是美、中新冷戰的國際環境,且在歐盟自己將中國視作「體制對手」(systemic rival)、「去風險化」言猶在耳的當下,德國政府卻又做了一項不意外的抉擇:在歐盟對抗中國的汽車關稅戰中,投下不同意票。
許多德企早已設定服務中國市場而將生產線直接開到中國設廠。圖爲福斯在中國安徽省合肥的工廠。 圖/路透社
▌歐、中汽車關稅戰中的德國式站位
歐盟於今年6月宣佈以「受益於不公平的補貼」爲由,向中國電動車加徵最高38.1%的臨時性關稅。由於與中國商務部長王文濤的協商未達成一致的看法,歐盟委員會預計將把最終建議提交歐盟成員國進行確認表決。
根據相關程序,歐盟會將表決交付由歐盟27國官員組成的「貿易救濟措施工具委員會」(Trade Defence Instruments Committee, TDIC)投票決定。要在歐盟內部啓動上訴程序,需要簡單多數,即至少歐盟27個國家中過半,即14個國家投票支持。之後需要加權多數票才能繼續,這意味着至少15個國家支持該提議,且這些國家的人口總和必須佔歐盟總人口的65%。德國人口占歐盟總人數約達18%,無論是支持、反對、還是棄權,德國的一票都足以影響最後的結果。
最後的結果是歐盟同意對中國電動車徵收爲期五年高達35%額外關稅(加上之前的10%關稅,總計是45%的關稅)。
並不令人意外的是,德國投下了反對票。
根據世界銀行統計,自2011年後德國出口產值佔GDP的比率從45–50%不等(法國在30%左右,義大利則介於25–30%之間),如臣服於出口利益掛帥的思維,德國需要自由貿易,避免包括配額、高關稅與各形各色的貿易壁壘爲其產業利益之所在。歐盟如因中國政府大量補貼電動車而展開高關稅性質的政策,而中國展開相應的報復措施,將直接限制德國汽車與相關商品對中國的出口。
德國的反對票,不僅表示德國當前的三黨聯合政府自願成爲「去風險化」的破口,爲中國製的電動車上汽、小鵬與比亞迪等廠牌打開大門,另一方面,亦凸顯了德國汽車產業利益支配了德國的對外經貿政策,這使得德國政府更關注本國利益而非歐盟集體層次的政治立場,政治上的風險意識不敵經濟上的短期利益考量。
這麼說或許仍有一些不公平之處,因爲貿易依存度在很大程度上框限了德國的選擇,以同樣在歐盟有舉足輕重地位的法國爲例,德中與法中的貿易依存度存在不小的落差,德企因此要比法企更重視中國市場的利潤,但也因爲如此,法國對貿易去風險化的相關成本也較德國爲低也是不爭的事實;最後,也由於法國政府強烈支持開徵額外關稅,使中國陷入了重傷的陰霾。
中國應該是成功離間了法德兩個大國,但有鑑於過去中國對法國的重視程度,法國投同意票就是中國的挫敗,且就結果來看,中國同樣也是大敗,它未能聚集足夠的反對票以阻止委員會加徵關稅。但這一汽車關稅投票使得歐盟兩大經濟強國對外行動上的不一致充分凸顯,也爲未來歐盟能否極具足夠的對外政策共識埋下一顆深水炸彈。
德國汽車產業利益支配了德國的對外經貿政策。圖爲德國埃森(Essen)的一處Audi電動車充電樁。 圖/歐新社
位於德國狼堡(Wolfburg)的福斯汽車工廠。 圖/美聯社
▌進退維谷的德國政治
這就是德國經濟的問題:在能源供應上過度依賴俄羅斯,烏俄戰爭導致能源價格上漲直接損傷德國製造業的國際競爭力;在市場上過度依賴中國,當中國經濟蕭條,出口不利,傷及德企盈利。而逃避高能源價格與接近市場的誘因又促進德企產業外移,進而造成產業空洞化的弊病,傷害了就業,青年人對未來前景看壞,加上通貨膨脹效應,這無疑是民粹主義滋生的肥沃土壤,也無怪乎AfD將自己界定爲「未來的政黨」。
最近一份由YouGov公佈的民調顯示,AfD已經獲得18%的德國民衆支持,略微領先社民黨(14%)、綠黨(13%)、BSW(8%),但大幅落後基民/基社聯盟黨(CDU/CSU)的32%。換言之,AfD與BSW這兩個民粹主義型政黨以的支持度佔了德國投票人口四分之一強,且它們的反移民的訴求,同時是YouGov的問卷中德國民衆反映最爲關切的議題(單選),其比率高達32%,經濟問題則同樣高居第三名(10%)。
前任北約秘書長史託騰伯格(Jens Stoltengberg)在卸任前的9月19日於智庫德國馬歇爾基金會(GMF)的卸任演說中表示,「自由比自由貿易更重要。不久前,許多盟國認爲從俄羅斯購買天然氣純粹是商業問題。這是錯誤的。俄羅斯將天然氣作爲武器來試圖脅迫我們。並阻止我們支持烏克蘭。」
諷刺的是,當前的德國似乎正走在自由貿易比自由更重要的道路上,且碎片化的政治終將使德國的民主治理如同以誤點爲特徵的德鐵(Deutsche Bahn),最後以失去民衆的信任告終。
當前的德國似乎正走在自由貿易比自由更重要的道路上,且碎片化的政治終將使德國的民主治理如同以誤點爲特徵的德鐵(Deutsche Bahn),最後以失去民衆的信任告終。圖爲柏林中央車站。 圖/美聯社
責任編輯/賴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