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宋時期(1127-1279),左氏家族的一個分支在湘陰縣定居,這個地方在湖南省境內的洞庭湖南岸。這個家族安分守己地在此地延續生活了600多年。左氏的這一支當中有一位早期的成員,名叫左大明,是宋朝的進士,在浙江做過小官。明朝末期,有個左天眷當了直隸省的知縣,曾與滿人作戰。在這個漫長的時期內,沒有其他家族成員在世上留下顯赫的事蹟,足以載入家族的年譜。他們屬於這樣一個階層:貧窮,誠實,但是默默無聞。
左觀瀾是一位秀才和教師。《年譜》沒有告訴我們,他究竟是想獲得更高的學位從而進入仕途然而無法通過考試,還是滿足於秀才的學位而畢生致力於教學。不過,在舊中國,教師是最崇高的職業。他娶了餘家的一個女孩,上天賜給他們3個兒子和3個女兒。長子還沒活到25歲就夭折了。次子獲得了舉人學位並且當上了小官。他是一位頗具名望的書法家和詩人,他對天文學的興趣也引起了一定程度的關注。他的志向不外乎維護家族的傳統。小兒子出生於1812年11月10日,名叫左宗棠。他後來成爲4億中國人當中最傑出的人物之一,這再一次表明人的命運是無法捉摸的。
左宗棠是一個病弱的小孩,身體孱弱,小肚皮挺起,在他生命的最初兩三年內,連存活的希望都很渺茫。他是祖父的小寶貝,這位老紳士總愛說:“此子異日必能昌大吾門。”他在4歲就接受祖父的指導,開始了中國人漫長而繁重的學業。第二年,他父親舉家遷移到長沙。左觀瀾在這裡教書,左宗棠則在父親的指導下繼續學業。
中國的爲人父者通常不願教授自己的兒子,只要條件允許,他們會延聘教師來爲兒子授課。理由很簡單,爲父者覺得很難做到嚴厲地對待兒子,而教學體制要求教師們對學生要板起面孔。中國人認爲,在教學過程中,孩子們是不打不成材。左宗棠的父親卻是因爲太窮而請不起教師來管教3個兒子,他只能親自上陣。
對於年輕人的教育,任何國家都不曾像舊中國這樣開發出一套需要勤奮不止或者說費盡心力的教學體制。從一開始就有一場淘汰考試,不管它會在一個人身上造就什麼樣的品質,不可懷疑的是,那些通過了考試的人肯定具有剛毅不拔的性格。
年輕學生得到的第一本教科書是《三字經》。這本小冊子由1068個漢字組成,排成6字對句。它寫成於西曆1060年。在800多年的時間裡,它一直是數百萬中國人開始咀嚼文字的啓蒙課本。它概述了中國的傳說和歷史,以及儒家的人生哲學。誠如威廉斯所說,它的第一行就包含了“古代蠻荒世界最著名的信條之一”,即“人之初,性本善”。這本經典學生們必須從頭到尾背下來,如果有人能夠順背或倒背如流,一點也不稀奇。年輕的腦袋對它的理解各不相同,因爲從一開始就沒有人試圖爲學生講解。多年以後,學生纔會對這篇課文的意思恍然大悟。
《三字經》學完,就要學《百家姓》。這是一串漢字表,按詩體排列,其中所有的漢字都能用作中國人的姓氏;還有《千字文》,此文正好包含1000個漢字,其中沒有任何兩個字的字形和意思相同,主題大致是對《三字經》的補充。這個序列的下一課本是《千家詩》,一個短小的詩集,其中每首詩都是4句;《弟子規》,是孔子和他一位弟子有關孝道的談話記錄;《小學》,是大儒朱熹撰寫的課本。關於最後這個課本,威廉斯說它是經過精心設計,以展示“所有年齡階段的中國人有關教育原理、社交、行爲準則的理念”。他還引用了一句中國名人的話:“我們信賴《小學》猶如信賴天神,尊敬它猶如尊敬父母。”
所有這些課文都被學生牢記下來,很少忘記,年邁時也不能忘。值得注意的是,任何課文都沒有寫成土話,而是寫成古典文言。這種語言如此簡潔深奧,爲那些掌握了它的人開闢了一個只屬於他們自己的世界,使他們成爲一個獨立的羣體。
這就是爲4歲的小左宗棠準備的精神食糧。除了學習這些課文以外,他開始學習寫字,把薄紙覆蓋在模板上臨摹大字,直到熟練爲止。他的學習一定頗爲出色,因爲他在6歲就進入了中國教育真正基礎部分的學習:《論語》《孟子》《大學》《中庸》,它們一起構成“四書”。
“四書”經過傑出的儒家學者朱熹做了繁瑣的註解,闡釋正文的意思。註解部分和正文同樣重要,它是儒家哲學的正統解說。何況,如果沒有註解,當代中國的普通文人是無法理解原文的。學完“四書”就要學“五經”,這五部書是“中國經典”。五經包括:《易》《書》《詩》《禮》《春秋》。四書五經要求背記,只有《易》有時除外。志向高遠的學生還會把註解也背熟,這種人並不罕見。[1]
一箇中國男孩所受的教育決不侷限於背誦經典。最難的部分是作文和修辭——學習以簡潔、雄健、雋永的風格寫作。要想成爲一名真正有實力的書法家和文體家,需要吃苦耐勞,鑽研不倦,還要記憶超凡。左宗棠在9歲開始學習作文。這一部分學習進程將會決定求官學者在考試中的成敗。他必須撰寫無數論文,主題取自經典,模擬那些最可能出現的試題。書法和文體至關緊要,而思想必須與經典保持嚴格的一致。在考試中表達與經典背道而馳的思想觀念將是致命的缺陷。
學生的作息時間格外嚴格。學習時間從天亮到上午10點左右,又從中午到下午6點左右。在夏季,他們通常下午無課,但在冬季還要上晚課。新年前有1個月假期,普通節慶也可以休假,但是在舊中國的學年中沒有放假的星期六和星期天。教師不用爲教學方法傷腦筋,他們有一套完全標準化的教學流程。首先,學生跟隨教師誦讀指定的課文,直到他能夠讀出漢字的發音和聲調。接着他會大聲朗讀,直到教師要求他背誦。他走到教師身邊,把課本交給教師,然後背對教師背誦。這一關通過之後,老師又指定一篇新課文。不刻苦的學生會即時受到嚴厲的處罰。通常的處罰是用一根尺子重擊左手的手掌——右手決不會捱打,因爲這隻手要用於寫字,不能傷害。手掌被打得腫高一倍的情況並不罕見。
小左是一名聰穎的學生,遠超同歲的其他男孩,而且格外勤奮。他在夥伴和其他同輩人當中被稱爲“季高”,意思是第三個兒子。“宗棠”這個名是隻能由父母和其他上一輩人來叫的。他還有另外一個名,或稱“號”,叫做“樸存”,意思是“可信賴的人”,只有最親密的同年夥伴纔會使用。因此,按照他的國人通行的做法,他擁有一個正式的名和兩個號,或者說兩個暱稱。他在學校的同伴中不受歡迎,因爲他驕傲、自負、自誇,不能容忍別人的意見,這些特性他一直保持終身。他愛高談闊論,沒有顧忌地發表對人對事的看法,因此樹敵不少。孩提時代他的朋友不多,但所交的都是好友。凡是喜歡他的人,都是愛之甚切。
他15歲參加了第一次初級考試。主考人是湘陰縣的知縣,這是第一輪的淘汰考試。考試時間爲一天,只是一場作文競賽。考生們集合在知縣衙門附近的一個大廳裡,知縣給出作文題,考生們撰寫論文。左宗棠在這場考試中名列第一,他的名字列在勝出者的榜首,告示就貼在衙門的牆壁上。這種榮譽叫做“顯名”,即“在本縣有了名聲”。
第二年他參加了第二次初級考試。考試規模與第一次相似。他在這次考試中又拔得頭籌,但出於對一名比他年長很多的考生的尊重,他只取了第二名。他現在有了參加第一學位競爭的資格。然而,第二次初級考試剛剛結束,他的母親去世了,鐵定的習俗要求他守哀27個月。這個限期還沒到頭,他的父親又去世了,他必須再次守哀。習俗規定守哀者不得參與政務或公共事務,除非皇帝有特旨令其參與。左宗棠必須等到下一屆才能參加考試。
他在緊張的學習備考中度過這段時間。儘管他已全程經歷過四書五經的學習過程,但是這種功課的性質是從來沒有人能夠畢業的。從縣裡的初級考試直到御前的最高級考試,所有考試的內容都是基於四書五經。這些經典是深不可測的智慧之井,不論怎樣刻苦鑽研和博學,都無法將它汲幹。任何年紀的最傑出的學者都不敢自稱已經徹底明白了這些經典。所以只要前面還有考試在等着你,你就必須繼續鑽研這些書本。此外,博取較高學位的考生,還必須嫺熟從古代到明末的中國歷史——當朝歷史不屬於考試或評論的範圍。同時還要嫺熟中國文學,具備作詩的能力。你很難指望這種體制造就詩人,但它能確保考生掌握幾種老套的詩體。
在這段緊張的學習中,左宗棠開始傾心於地理研究。他讀了兩部書,一部是着眼於輔導學生研究中國歷史的概論,另一部是顧炎武所著的《天下郡國利病書》。他開始癡迷於此道,閱讀所能找到的所有描述祖國自然特徵的著作。他在這項研究中投入太多的時間,朋友們勸他不要浪費時間,因爲較高學位的考試只需要基本的中國地理知識。一位姓賀的鄰居,曾經做過官,擁有大量圖書。他對左宗棠產生了濃厚的興趣,認爲他前程無量。他讓左宗棠任意取閱自己的藏書,鼓勵這位學生研究中國地理學和地形學。左宗棠一輩子也沒有忘記這些年裡這位姓賀的朋友給予他的鼓勵和幫助。他一貧如洗,父親去世後就學於湖南巡撫在長沙爲窮困學生開辦的湘水校經堂。
在北京,在人口比較稠密的省份的省會城市,考試大廳容納幾千個小小的隔間。每個隔間長約6尺,寬4尺,高度略超一個高個子男人。隔間內配備了一條凳子和一塊跟單元等長的木板,這木板白天當書桌,夜晚當牀。考生帶着牀具、食品、水、蠟燭、墨汁、硯臺和毛筆進入在考試前夜分配給他的隔間。他們進場前要接受徹底的搜查,確保他們沒有把對考試有用的書本或筆記帶進考場。這個制度極爲嚴厲,如果抓到作弊或企圖作弊的考生,他會名譽掃地,受到嚴厲的處罰,被剝奪已經獲得的學位,而且終生不得參加競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