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軍於1852年11月30日從長沙撤圍,在附近的城市益陽找到幾千只船,於是越過洞庭湖,於12月13日攻下戰略城市嶽州。此地俯瞰着洞庭湖和長江交匯處。他們在這裡獲得了大量軍事裝備,據說是吳三桂造反(1674-1678)時儲備下來的,藏了175年,這也許是現代軍事物資保存期限的最高紀錄。
太平軍順長江而下,抵達坐落在漢水與長江交匯處的武漢三鎮:漢陽、漢口和武昌。漢陽於12月19日陷落,漢口於第二天易手。太平軍焚燒漢口之後,渡到南岸,圍攻武昌。他們遭到的抵抗微不足道,武昌於1853年1月13日陷落。武漢的優越地理位置,使之成爲帝國在那時最大的貿易中心。何況武昌又是湖北的省會,湖廣總督的駐節地。這是太平軍到那時爲止取得的最大勝利,北京的朝廷陷入恐慌。太平軍打算直殺北京。
太平軍在武漢三鎮取得的標誌性勝利,既是由於當局的無能,也是由於太平軍的技巧。人們很難理解,爲什麼武昌無法和長沙一樣嚴防死守,即使太平軍輕易取得了已經儲備了175年的軍事裝備?人們同樣很難明白,爲什麼太平軍沒有試圖駐守武漢三鎮,將之作爲一個根據地。相反,他們集結了成千上萬的船隻,承載號稱50萬人的部衆,包括士兵、婦女和小孩,於1853年2月8日放棄了武漢三鎮。[1]他們蔽江而下,一邊在兩岸搶掠,於2月17日攻克九江,2月24日攻克安徽省省會安慶,3月8日抵達南京城下。短短11天的圍攻,這座重要的城市就於1853年3月19日陷落,城內的約2萬名滿人,包括婦女兒童,無一倖存。3月31日,鎮江陷落,第二天,長江北岸的揚州陷落。這兩座控制着大運河入口的城市,兵不血刃地落到太平軍手裡。於是太平軍只用了52天時間,就順流推進了1200多裡,穿過了帝國的心臟,攻克了從武漢到大運河之間的每一座江邊城市。自從離開長沙以後,他們未曾遇到有效的抵抗,而且走得越遠,抵抗越小。當他們來到大運河旁的揚州時,他們似乎可以毫無阻礙地肆意縱橫整個中國了。
太平天國領導集團中有人在南京就未來的行動路線提出不同的主張。一些人贊成立刻進軍北京,另一些人則傾向於挺進海濱的上海。對這一時期做過研究的學者普遍認爲,如果太平軍全軍挺進北京,清廷投入戰場的任何軍力都無法阻止他們的進軍,滿人將會逃向滿洲,清朝將在中國境內垮臺。然而天王喜愛南京,決定在此建都。爲了調和反對意見,他派出一支號稱7.5萬人的部隊,由林鳳祥指揮,向北突進。這支部隊進行了一場最富戲劇性的戰爭表演,穿越安徽、河南、山西、直隸等省,一次又一次擊敗清廷派來阻擊他們的官軍,於1853年10月28日抵達獨流鎮,離天津不到40裡。[2]他們被阻擋在這裡,因爲精疲力竭、遭遇抵抗而無法前進。他們逐步地後撤到山東,最終潰散,未能對戰爭的最終結果產生任何積極的影響。
於是太平天國建都在南京——“學習和娛樂之城”。當太平軍佔領南京時,它的人口超過了50萬。
按照中國人的評價,除了南京或蘇州府的出產,無所謂美麗,無所謂上品,無所謂典雅體面,無所謂美味。作爲真正的凡人,我們法國人只有一個城市決定格調,樹立時尚;中國卻有兩座城市。中國的“流行”分爲兩派,一派屬於南京,另一派屬於蘇州府。我們不知其中哪一派佔據優勢。至於北京,中央政府所在地,只要事關品位與樂趣,它就沒有發言權,只能享受無聊的壟斷。南京各色人等薈萃:文士,科學家,舞者,畫家,古董收藏者,雜耍演員,醫生,名妓。這座魅力四射的城市容納各種流派的科學、藝術與娛樂。在這裡,娛樂本身就是藝術與科學……
帝國各地閒散的有錢人走馬燈一樣來到蘇州府和南京。他們在這兩座城市打發時光,參觀畫家的工作室,拜訪大學者的書齋,這些人和我們一樣熱衷於閒聊;或者去爲名優捧場;夜間則在詩人與妓女的陪伴下兜風。江南有幾分像中國的意大利,這裡的生命偉業就是愛情與詩歌。父母把女兒們養大,靠她們的姿色漁利。有時將她們賣給富有的官吏,有時放任她們進入紅塵,靠着漂亮的臉蛋和靈巧的頭腦,成爲帝國之內幾乎是最快活的女人,身後永遠跟着一隊錢袋鼓鼓的追逐者。南京的女人不僅是中國最漂亮的,也是最風雅的。
……中國人個個喜歡水上娛樂,除非漂在水面上,他們總會感到美中不足。所以這些豪華的遊船日夜都有人光顧,在船上吃喝抽菸,昏昏入睡。對於不夠闊綽的遊人,也有檔次稍低的遊船;但是這塊土地上沒有真正的窮人。這是一片永遠多產的土壤,在明亮的天空下,到處燈火輝煌;在清幽的河渠旁,碧水在竹陰下流淌,伴隨陣陣花香。
太平軍現在已在沿途招募了大批新兵,他們來到富庶的江南,他們將得到擁護者,但不會再獲得同謀。革命性的嘗試,不論善惡,都有這份不幸的特權,吸引了各色絕望的人等,他們期待某種變化將會改善他們的處境;而在另一方面,在那些舒適無處不在的溫柔之鄉,太平軍隊很少獲得衆多的追隨者。因此,雖然太平軍也許贏得了大衆的同情,但今後也只能指望他們自己有效的軍力,並且不僅要力戰北京派來對付他們官兵,還要對抗他們已經抵達的焦點所具有的腐蝕性影響。[3]
這就是天王選爲首都的城市。這個男人要求他的追隨者們禁慾,自己卻淫逸貪樂。他立刻將自己鎖在深宮之內,限制自己與宮牆之外世界的接觸。南京迅速喪失了被描述得那麼燦爛的歡快特徵;但有證據表明,在天王遷入的那片天地裡,仍然保留了不少這座名城所特有的氣氛。
在太平軍大舉北上炫耀武力的時候,清政府確實被這個打擊嚇呆了。國庫空虛,軍隊無能,滿漢一樣。各省早已出現的分權趨向,現已成爲北京朝廷無法逾越的障礙,很難再集結一支有效地打擊太平軍,並從首都實施有效的指揮。皇帝的反應只是臨機應變。一道又一道上諭指令各省官員集結軍力剿匪,而太平軍推進如此迅速,當上諭送達絕望的官員手中之前,他們已經進入了一些省份,隨後又離開了。而另一些上諭又載着雷霆大怒接踵而來,把嚴厲的處罰帶給倒楣的帝國官員。“一個又一個欽差或總督倒下了,不是倒在戰場,而是倒在皇帝詔書的可怕判決之下。”[4]不少頂級官員掉了腦袋,但是天子的嚴厲和大量上諭仍然無法遏止太平軍的不懈推進。清廷在經濟和指揮上都破產了。清廷完全亂套了,似乎很難苟延殘喘。
在太平天國的早期階段,或稱廣西階段,朝廷依賴的是滿人軍隊和漢人綠營,或者說依賴的是正規軍。派到廣西去與太平軍作戰的將軍都是滿人高官。他們從廣東和廣西抽調常駐軍隊,從湖南也抽調了一些。派上戰場的軍隊很難統計人數。對於太平軍和官軍的人數統計,都無法令人滿意,因此本書一般沒有陳述雙方的軍事力量,引用的數字大部分都是粗略的。不過,偶爾必須提到一些軍隊人數,以便維持某種客觀性,也可以爲認識鬥爭的規模提供參考。
當太平軍抵達南京時,在他們經過的那些省份裡部署的正規軍人,理論上有19萬漢人和1萬滿洲旗人,總計約20萬人。[5]但這些部隊分佈在各個省份,在每個省份都由省級官員指揮,他只對本省負責,不大關心鄰省出現的麻煩。任何軍官都無權把部隊從廣東調入湖南,只有皇帝能辦到這件事。而當這些部隊開進其他省份時,他們仍然是一些獨立的作戰單位,仍然聽從本部隊軍官的指揮。朝廷沒有任命一名總司令,賦予他從各個省份動員正規軍並把他們調去對付太平軍的權力。在太平軍離開廣西之後,各省不得不分別應戰,卻不曾聯合起來抗敵。於是,清廷培育起來以便防止各省軍力失控的這種體制,使它在各省無力應對百姓失控的事態。
太平軍隊的人數更難確定。米竇斯估計奪取南京時的武裝人數在6萬到8萬之間。[6]蓋勒利與伊萬認爲這個數字應爲5萬人。[7]他們都是當時的觀察家,兩種估計都有分量。不過,除了太平軍組編的部隊之外,還有幾千平民從廣西就開始跟隨他們勝利進軍。太平軍沒有時間和機會將這些人組織起來,無法用軍紀來約束他們。似乎是在攻克南京之後,他們立即着手將這幾千人編入軍隊。北伐軍的人數爲7.5萬。他們另派了一支部隊溯長江而上,重新佔領他們一路上曾經攻佔又放棄了的那些城市。他們還派了一支部隊深入安徽內地,又另派一支部隊進入江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