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是今朝一

亂是今朝[一]

我是被疼醒的。精挑細選是我們的追求,熱門的書爲大家呈現,敬請持續關注,

醒來就像是千斤重的戰車排着隊在身上碾過,碾成一塊塊接不上的碎段,散開,零落的凹陷在浮舟般的大牀裡。

哪裡都痛。

痛得……又不知道是哪裡在痛。

就不能動。眼前本來模糊恍惚的一片,後來漸漸清楚了……紫色厚重的帳頂,上面一層壓一層的金線花式,吊在空中,不停晃動。像是朝同一方向,轉動,停止,繞回,再轉動……

總以爲下一時刻,就會因爲太重掉下來,再砸個滅頂之災。

實在受不了……

又閉上眼睛。

後悔着,沒多昏一會。

然後重回黑暗中的那份安然和喉嚨裡火燒火燎的乾渴寸步不讓的作鬥爭,最終,後者漸漸佔了上風。

我又張開眼。

這次,牀前站了個人。身後不知幾點的陽光耀眼的投射下來,一剎那,只留下一片光輝中,高長身形的剪影。

過了會纔看清楚。來人是揹着光,一手揭着簾帳,一手端着承載病人希望的碗。狹長,微微上吊的眼睛垂着眼簾,目光向下,一眨不眨的俯視。

過了一會,默默把簾帳別在一端上,他坐下來。空着的那隻手便撩起我眼前散下的發,一綹綹,把它們捋了,歸結耳後。

帶着點,溫熱的觸感。

似乎一時間,越過了全身的痛楚,只剩下耳周的敏銳。然後覺得,做完正事的手指順道滑下耳廓,在右側的臉頰上摸了一下……

好似蜻蜓點水,輕到幾乎沒有。

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於是我就等着。可是他接着背過身,順手,把小小的水碗放到了旁邊案上,準備起身。

終於無法容忍。

“等等……”

就像是切割豆腐的利刃,磨刀一樣的枯啞聲音徹底破壞了平靜祥和的氣氛。自然而然,嚇人一大跳——那已經站起一半的背部瞬間繃直,維持着半蹲半起的動作,梗在那裡。

“……水。”

那人明顯顫了一下。然後像是解了定身法一樣迅速跳將起來,一個轉身,“……你醒了?真的醒了?”

“咳。”

我給這句蠢話嗆了一下——忍不住咳起來,又不知帶動哪裡的傷處,疼得要命,再也停不下來。

難聽的咳嗽和抽氣立刻充斥了房間。

“快叫……御醫。”

像個忽然間找回了神智的呆子,語言不能利落跟上。滿面的驚喜掛上總是高深莫測的臉,那般不相映襯。定目半刻,他扭頭大聲吩咐裡外,“……他醒了。把當班的御醫都給朕叫來!蘇大人醒了!”

門邊立刻有人應聲。有人匆匆離去。

……

難道,剛纔和你一直對望的人,不是我嗎。

好想翻白眼。

喘得越發艱苦,大概,也真翻了。

景元覺迅速坐下來,隔着被子撫上背,看着我拼了老命的咳,毫不在意的咧嘴笑。“不是花眼了……真醒了。能認人麼?好幾天反反覆覆,還怕一直就這麼燒得糊塗。”

拜託……

水啊。

“醒過來就好……別再像之前那樣,睜開眼,還不停說胡話。”他閃爍的眼光裡,是叫人不高興的幾分探尋,還帶着明顯不敢相信的猶疑,“蘇鵲,說句話。叫我一聲。好好叫我一聲?”

叫你個頭……

氣結又陷入一片黑暗。

再次清醒過來,是一天以後的事了。後來才知道,我在鬼門關外甩手轉悠一圈的功夫,距山上最後那天,已經整整過去半月。

半月。

對於行動迅速,手腳利落的人,足夠做許多事了。

比如說。足夠捉住叛逃出關的奸細,搗毀連帶的窩點。足夠將陰謀的消息遠播狄廷、致人心動搖,斷然反悔和親。足夠齊鵬率領的送親騎兵在北狄的土地上馳騁七百餘里,刺探偵查,耀武而歸。

足夠洛水賑災的命官們開倉濟民,清淤堵漏,安撫最初的人心。足夠收集罪證,懲處首批失職的大員。足夠穩住京中的陣腳,和別心的、觀望的人羣,秋後再去算賬。

之前許諾創造給人的時間,不短也不長。雖然因爲人心的不可控制,半途生出好些不必要的他節,還是僥倖……沒有脫離正軌。

於是才能安心養閒,任他人操勞,奔波來去。

一日,三日,五日。

最大的樂趣,就是聽碎嘴的劉玉,帶着崇拜他人的神情,用着討好本人的語氣,帶來外間最新的消息。

“皇上真龍天子,得天眷顧,今兒準確的消息傳來,說北狄的老漢王真的是突然暴病死了,家裡十幾個兒子打成一團……這下我們,嘿……”

……早知道像這樣的事說發生就發生,還費個什麼勁。

“欽天監說了,雨季這就過去,洛水的災情,估計着也就到此爲止了。今朝上郭大人有摺子遞到,說從權處斬了不配合的州府知縣七人自個請罪,陛下就吩咐要注意着不發生大的瘟疫,逐步重建家園,也沒人說什麼……”

早知道郭怡這廝膽大手狠,也不用我去操什麼心。

“蘇大人,”劉玉絮叨完了,拱手站在一邊,小心翼翼的望我臉色,“您今可得再忍一回,太醫早帶人在外頭候着了。”

我一把扯起被子,蒙上了臉。

“哎呦,躲,您是躲不過去的……”劉玉的聲音隔着被子幽幽傳過來,“總得好起來不是?您就忍心老躺這讓大家傷心,就忍心劉玉和御醫爲您換藥這事再挨頓板子,劉玉是沒事,可憐御醫哪,都那麼大把年紀……”

我忍心。

“貫穿傷,這是沒辦法,何況已經三天一換了……您暈着的時候,一天一換您不也沒反應……大人,太醫這次換了根細了好多的繩,奴才瞧見了,最多也就小指粗細,不騙您。很快的,老的一拉,新的一穿——來人,給我按住大人!用勁!餵你,別碰着傷口,壓腿!毛巾呢?快點,快點!”

“唔——”

最後我悽慘的嚎叫還是不幸穿透口裡的毛巾,響徹整間宮殿。

每次換藥,都像扒了層皮。完事渾身脫力的趴在被褥上,大汗淋漓,半死不活,盯着枕頭,不停的喘息。

午後的陽光照在悄悄進門的人身上,看上去,也那麼刺眼。

他也不用費事揮手摒退衆人了。每每結束換藥,保準沒一個人還敢留在房間裡,接受病人□裸的怨恨掃視。

幾步外察覺到被人發現,景元覺站那兒攤開手,笑了笑。

“聽說今天,又是一番苦戰。”

他走過去和門口的侍衛不知說了什麼,他們把雕花的大門帶上。轉回頭又笑,“是該恭喜你總算恢復了點元氣,還是該罵你,就是學不會配合御醫?”

……有什麼好笑。

也不知道是誰,第一次見到那個慘烈的場面就霎白了一張臉衝出去,再也沒有回頭過。

見我不吭聲,景元覺也未怪罪。徑自把旁邊的銅爐給滅了,貼着牀腳坐下。明黃的衣裝還端正厚重的套在他身上,說明該是從朝上下來。

“……狄王死了?”

猶豫片刻,我忍不住問。天天躺着,宮裡牀的尺寸再大,也無聊於只從劉玉那兒聽一點外面斷續的消息。

“死了。”皇帝陛下微微點頭,確認這件天大的事。他並不意外我會問,只朝下望了一眼,扯平了原本帶笑的嘴角,“……不是我們動的手。”

未曾想,這樣直截了當的說了。還在愣着,見他的菱脣又向上努,附上略帶不肖的評價,“雖有這個心,那樣的事,也是鞭長莫及。”

這樣。

大概嫌屋裡熱,景元覺動手把外袍脫了,起身掛在牀頭的衣架上。回頭,一雙鳳眼眯起來,“說是暴病促崩。按時間算,正好是我們到函關的日子。事前並不知道。恐怕,是誰都沒有料到……天意。”

也許真是天意。

……可你是真的讓齊鵬帶了兵馬出關。

所以才能在這樣人心大亂的時刻,乘着假和親的消息傳過去,輕易被信以爲真,討了天大的便宜。

而非原先說好的拖延時間,虛張聲勢。

“你莫怪我讓齊鵬出兵挑釁,”他黝黑的眸子一轉,像是猜透別人心裡想的什麼,矯健的軀幹在牀邊坐下,立刻擋住了背後的陽光。“本來想,做戲就要做個十成十。並非不信你,蘇鵲。只怕萬一,你空口白話的說辭不足以讓狄人取信,萬一路上,出點什麼事……總不能真把堂堂覃朝的公主,嫁出去。那還不若,放手一搏。有元勝在那裡看着,讓齊鵬帶個幾千人去歷練,也還有這些本錢。只是沒想到一切罕見的順利,狄王又突然駕崩,這小子才撒不住蹄子的衝出去老遠……”

不用跟我解釋……犯不着的。其實我知道,你說的都在理。其實我也知道,任何事,你都能成竹在胸、留有後招,絕對比別人看得要遠,想得要深。更不用說還有冥冥中的天意,始終護佑。

沒什麼不好。

就覺得,有點徒勞,有點疲憊罷了。

要閉眼歇會。

“人謀,豈若天算……”

卻不知景元覺在想些什麼,沉默了半晌,忽然又開口,悠悠低吟,彷彿壓着說不出的苦澀,“我也有怕的時候……我也有。”

心裡莫名奇妙的一沉。

恍惚間還來不及任何反應,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睜眼景元覺褪了靴子卸了頭冠只剩淡黃的裡袍,揭開被子爬了進來。

僵住片刻,我立即就着側臥的姿勢,使勁的用一隻手拽着胸前的被子不放,他卻瞥一眼,無聲的笑。

……壓根沒有和我搶的意思。只是伸手,兩肩一託,就把人翻到自個身上。

斜斜的倚靠着,半個肩頭壓住他的胸脯,頭正好枕在他的臉側。

按着不給動。

這個古怪的姿勢哪說得上是舒服,可比起一直以來夾在兩堆枕頭中朝一面側臥整日的樣子,又好上幾分。

但是……太近了!近得鼻尖,幾乎湊上了人頸部溫熱的脈搏,能感到底下一跳一突的血動,潮涌起伏,脈脈生機。而溼溼的熱氣就輕輕噴在頸側,像曖昧的暖風,不斷吹動耳際的垂髮。

讓活人也化成一塊石頭。

而景元覺只要一感覺我的掙扎,壓上背腰的手就施力,攬住不放。

“……別亂動。”

“呃——”小規模掙動中不曉得他碰到背上哪處傷口,立刻牽連全身,我倒抽一口冷氣,忍不住發火,“……喂!”

“痛了?”

他略微鬆手,可還沒喘上一口氣,又原地原樣攬上來,“怕痛就別動!”

方纔的一番掙動,略微變換了兩人間的位置。

這下,變成我半個身子靠在軟墊上,半個身子趴在景元覺身上。頭枕處,是披散他一頭烏絲的靠枕,鼻端處,是他半圓形的耳廓,目光所及,是他一面側臉的弧度……距離之近,毫釐畢現。竟能看得清他右眼一根根纖長的睫毛,在眼窩上打下扇狀的光影,背光的臉弧,現出一層細密柔軟的絨毛,爲這個雷厲果斷的人,添上說不明的柔色。

“就讓我抱抱,就一會。”

他嘆了一聲,喃喃的唸叨,就着這個姿勢摟着,絲毫不覺得彆扭。

“就一會……”

嘴裡的聲音帶着鼻音,越發的輕,手上的力道卻越來越重,箍得那麼緊,彷彿鬆一鬆,我就會乘機掙脫。

“知不知道……差一點就沒了。”

……默然垂下眼簾。

這個傷法,大概知道吧。

其實,本來也不該是這樣,也不曾想過,會到這個份上……

“還以爲……就差,這麼一點。”

身下的胸膛微微的顫了一下,顛得我的心臟,漏跳半拍。

緊挨裡流動不暢的空氣,彷彿都凝滯住了。帶着上好松木炭火的安神藥味,帶着午後陽光的乾爽燥味,帶着,鼻間隱約撲朔的龍涎香味。

“那個……”

猶豫了好半天,還是小聲的,萬分艱難的打破凝固的時光,“皇上。”

“嗯。”

再愣了一下。身下人的聲音從那麼近的地方傳來,拖着調子,帶着胸腔微微的震動,就像是貼着我的心跳,在每一拍應答。

又頓了好一會。

嚥了口水下肚,算是壯膽。

有些話兒,還是得說清。

“……當時,臣沒想那麼多。”

“嗯。”

慵懶的,敷衍的應答。

“臣不是,撲上來護駕的。只是……”

“……嗯。”

散漫的,勉強的應答。

“我只是,只是一時……”

“知道了。”

我就着彆扭的姿勢努力的仰起頭,想看看他——

他都知道什麼了知道?

一隻手伸出來,把我的頭按回原處。景元覺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悶啞,又有些不切實際的飄渺。

“知道,是一時情急,是救人心切,你根本沒想那麼多。你叫我不必自作多情,不必,記你的情。”

……

“我說的不對?”

……對。

都對。可我本來還想說,還想破釜沉舟的說——其實當時我腦子是一片空白,我發誓在後來看見胸前冒出頭來的箭羽時絕對不比你鎮定,甚至有可能,根本是把自己嚇昏的——還有其實,人在慌張的時候就會莫名其妙的有抱住離自己最近的,比自己粗壯的柱形東西的衝動,就跟貓急了會上樹、狗急了也會跳牆一樣——再有最後其實,退一萬步講,當時就是隻阿貓阿狗的在眼前遭難,我也會忍不住撲上去的……

無論如何,現在……

好像不用那麼多話了。

“都說完了?”

陰森森的聲音突然在頭頂炸起,嚇得我猛地一怵,又是冷颼颼的口氣,“……還是,不想說了?”

彷彿每個字裡都簌簌掉着冰渣。

雖然早就料到說了會惹怒他,可是……現在好像沖天的怒氣,都硬是壓在身下這個緊貼的胸膛裡,連呼吸的起伏顫動,都讓人無比驚懼的體會到,枕着一顆着了引線霹靂彈的恐慌。

不自覺的咬緊牙關。埋頭默然,不敢作聲。

“要是我就是想記着呢……怎麼辦……”

景元覺無比溫柔的開了口,語氣帶着些微的苦惱,好像在訴說有些困惑心頭的小事,卻讓我沒來由的,抖了一下。

果然下一刻,他聲音就陡然拔高,激動起來:“你聽着,蘇鵲。我就是要記着!我就是要承你的情,就是要自作多情!知道不,知道不?”

他一手按上我右背,“這裡,還有這裡!”

說話間拔開自己胸前的衣裳,側過身給我看——結實的小麥色右胸口上方,有一處暗紅的,甲蓋大小新添的痂。

“一箭穿心,一箭同心,你說,你說!你要我怎麼忘得了!”也可以txt全集下載到本地閱讀。